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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人(上)


          作者:须弥山主人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3日

  汽车像掉入墨水缸的甲壳虫,在黑夜中挣扎,陆英有一种失重的晕眩,胸口发闷。她试了好多种方法,可是车窗纹丝不动。“打不开的。”一个充满泡沫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陆英骇然回头,一辆大车打着反光灯声势浩大地迎面驶来,她看见大洪直挺挺地坐着开车,脸上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愣了一下,心突突突地乱跳。“摇手坏了。”大洪嘿嘿笑着说。

  “是这样。”陆英俯身捡起一块铁块,用力砸碎右侧的窗玻璃,玻璃柔软如薄膜,富于弹性,铁块一滑,迅速被黑暗吞噬,同时一阵凉风扑上脸来,长发顿时如柳条狂舞。大洪扭过头来冲她嘿嘿痴笑。一阵大亮,车子剧震,一个庞然大物势不可挡地爬上挡风玻璃。

  陆英从恶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心怦怦跳,坐在床上喘气。灯光下四壁白花花的晃眼,窗帘轻轻摆动着,尖利的汽车喇叭声从楼下传来,她好像漂浮在空气中,茫然无措地交叉双臂抱在胸前。都已一点二十分了。她叹了口气,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

  水细碎欢快地急流着,声音渐渐宏大,又流畅又痛快。她脸上绷紧的肌肉松下来,现出兴奋的红晕。她想起一个算命瞎子的预言,说她将死于水中。她丝丝地吸着气,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慢慢脱掉睡衣,想:水是什么呀。她双脚踏入水中,水一漾一漾地烫红了她的脚脖子。她跪下来,用手撩起水,让它从指缝渗漏下去,用另一只手接住,再渗漏下去,滴入浴盆,顿时无影无踪。她心里充满快乐,说:水,你是什么呀。她伏下身子,让水漫过胸脯和两肋,漫过下巴,使上唇刚刚够到水面,一种幸福感电击似的猝然传遍全身,短促地啊了声,将脸浸入水里。

  从浴室里出来,陆英有一种轻微的沮丧和伤感。这是每次浴后的情形,舒畅的身躯和忧伤的心情,带着激情退去后的倦意。她缓缓走回床边,拉平凌乱的被子,再掀起一角,然后上床。这过程中她想起那个恶梦。她先想起那个爬上挡风玻璃的怪物,像一头愤怒的水牛,喘着粗气,双目圆睁,犹如闪电。接着想起一阵凉风,还有司机大洪的那两句话:打不开的。摇手坏了。她脸上出现一个微笑,想:梦毕竟是梦,在梦里我多么大胆、破坏欲多强啊,简直像精神病人。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地躺着想:我不可再梦见什么大洪之类的了--我不可再做梦了,否则明天会感到累的。

  这是一条长得不可思议的街,简直已被落叶埋葬。她从落叶上缓缓走过,很快到了街角。她跪下来掏挖树叶,树叶干燥脆薄,一触手就纷纷碎裂。她摸到门把,轻轻一转,推门进去。吴宾贤就站在月台上。

  他手捧一束鲜花,向她挥舞,脸上阳光普照。他们小跑着互相接近。陆英几乎被一种已经十分陌生的幸福感击倒。但她很快发现他在逐渐减速,脸上也晴转多云,当她在他面前站定时,面对的已是一张石头般的脸了。她想,是不是我的跑步姿势出了问题?她又想,是不是我们不够庄重?这样想时,她已经明白原来他要接的是别人,她感到背后风声飒然,清香袭人。她想回过头看看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可吴宾贤已将她一把拉进了家门。

  “是谁?”她声嘶力竭地叫喊,可声音听起来像撒散的沙子无法聚集。吴宾贤不理她,走到里间去接电话,她才觉得刚才似乎有电话铃声。这个电话他几乎打了半个世纪,陆英突然明白他是想用接电话的方式逃避她的责问,顿时怒火填膺,冲到门口戟指叫嚷:“是谁?你老实说,是谁!”她随时准备撤退,以防他恼羞成怒什么的,会扔出一个杯子来,她的声音依稀难辨,使她更觉得自己的指责缺乏说服力。她退到厨房,想喝点水,可是既找不到冰箱也找不到热水瓶连自来水龙头也没有。她只好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想,他可真不会过日子。

  “来点什么?咖啡还是茶?”石头般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说,“还是咖啡吧。你一向喜欢的。”他在自己的鼻子上按了两下,一个漂亮的姑娘就端着咖啡托盘进来了,那种清香也随之袭来,仿佛是从火车站月台一直尾随到此。

  “原来是你!”陆英腾地站起来,在姑娘脸上脆脆地打了一个巴掌,一声响亮,姑娘的脸就飞了出去,拖着无数电线。陆英抱怨道:“怎么回事,机器人也不做得牢靠些。”

  “谁都像你这样不知爱惜,”石头脸上浮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再牢靠也没什么用。”

  陆英感到严重受辱,脸上热血上涌,大声说:“你就知道怜香惜玉,我打错了么?你心疼了不是?你有本事打还我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

  吴宾贤不理她,专心修理漂亮的机器人。陆英气极而哭,收拾她的拎包,说:“好,我走,我走。当着我的面就敢这样,背后不知又怎样呢!你不用再做给我看了,明天就跟你离……”

  “你这就走?我让人送你。”吴宾贤又在鼻子上按了下,大洪就进来了。大洪长得很魁梧,可能是太魁梧了,显得有些可笑,像一头熊,脸上髭须如猬毛,头发乱得像鸟窝,他嘿嘿笑着,一摇一摆走过来,忽然从她手里抢过拎包,嘿嘿一笑,说:“你别跟他吵,谁跟他吵谁吃亏,我见得多了。”

  “这不说明什么,关键是机器人,”陆英觉得得到了重要的支持,心里快乐起来,“他的机器人这样不牢靠,就应该贴上‘易碎’标签。”“我见得多了。”大洪说,“我可不是机器人,我是机器人我早就自杀了。”

  大洪把她带到门外,交给她一把铁锨,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钥匙在这儿,你自己开车吧。”

  她冲他笑笑,接过铁锨。铁锨轻得超过了她的想象,把她吓了一大跳。大洪就嘻嘻嘿嘿地又笑了起来。

  陆英离开旅馆时,正下着小雨。离车站只有两站路,她更愿意走着去。她是个善走的女人,喜欢穿跑鞋的女人。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她买了条不错的领带,又走了几步,她看到一条更漂亮的领带,就一路走一路后悔,走了好几十米,才想起还可以再买一条,不过她想前面也许还有,或者还有更好的,所以没有回头。街上行人不多,都急匆匆的,在雨中很凌乱地来来往往,这使她产生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比较有诗意。可她怕待会在车上受凉,就也顾不得诗意,加快了脚步,等她到车站买好票,才发觉忘了再找找领带了。

  汽车开出十多分钟,她发觉自己还在想领带的事,偷偷地笑了笑,想,我可真是拿不起放不下啊。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她打开车窗观察,见司机拿了张油布塞到车底,摆弄半天,将自己也塞进车底下去了。有人打喷嚏,一连打了四五个,她就赶紧关上车窗。

  人们非常安静地坐着,乖得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脸上都无表情,看上去对什么都了无兴趣。陆英希望发生点什么,比如一个孩子尖叫一声,或谁提一个唱歌的建议。果然,一个大嗓门把她吓了一跳:“各位朋友,为了使大家旅途愉快,我们开展一个有奖猜测游戏。这是一支红铅笔,这是一支蓝铅笔,这是一条带子。谁猜中带子套住的是哪一支铅笔,就有奖励。”陆英觉得这个大嗓门对众人参与他的游戏抱过分热切的希望,其中包含着一些危险的东西,不敢转头去看。大嗓门又重复了几次,就有几个人响应,五十、一百的下注。这些人输输赢赢的弄得非常热闹,别的人却大气也不喘一口,脸色呆板,都显得昏昏欲睡。陆英有些恍惚,觉得这些热闹的人和他们并不在同一空间,或者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屏幕上的幻影。她想起大学时某夜与吴宾贤在街上散步,吴宾贤设想那些高楼的墙壁和地板突然消失,而室内的一切都保持不变的情景,以及他对这一情景的惊叹,她想现在是不是这情景在她的梦中实现了。

  汽车又开始前进。车窗外雨已很大,窗玻璃一片模糊,电线杆、房子的影子向后移去。陆英感到饿,连皮肤也感到饥饿,空空的难受。她想最好有一杯咖啡,热热的喝下去。咖啡使她想起昨夜的梦,先想起与吴宾贤吵架的梦,暗暗觉得好笑,她怎么会吃机器人的醋呀,而且他的公司还没先进到使用机器人呢。接着想到发生车祸的梦,这个梦使她感到不祥,她不信任地张望了一下司机的背影,觉得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你事先根本不知道该乘哪趟车。不过,我不可再坐大洪的车了她想,大洪对自己的技术过于自信,而且喜欢在她面前卖弄,这是比较危险的。即使坐车,也是让吴宾贤自己开好些。

  那些搞“有奖游戏”的人开始显得兴意萧瑟起来,一个长得比较清秀的中年人不甘心地望着车子尾部,轻声说:“没有羊祜。”陆英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们原是把她和她的同车当作“羊祜”啊!可她不知道该拿这句话怎么办。这时,他们招呼司机停车。

  他们下车后,汽车内突然热闹起来,而且是真正的热闹,和谐的热闹,与刚才那帮人的虚张声势故作姿态大不相同。有人说我早就看出他们是一伙的了,一开始就知道,我单等哪个倒霉蛋上钩。有人又说,这一大帮人做张做势的,如果谁赢了,他们会让你平平安安拿走么?立即有人反驳,怎么可能赢?你以为他们是吃素的?还有人说,他们一上车我就知道路道不正,骗钱来了。陆英想,原来刚才并不是什么无形屏幕;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大家都当过一回羊祜了。

  “刚才那些人是骗钱的,”一个衣衫不整的人站起来,在过道上摇摇晃晃地立定,用总结的口气说,“这大家都已知道。但我不是,这大家也知道。”

  立即有人笑起来。那人用手压住笑声,满意地说:“我因为家乡发洪水,妻子又生了红斑狼疮,无钱医治,没办法外出乞讨。我是讨钱来的。哪位女士先生发发善心,捐助一点半点,帮我渡过难关。”

  那人的演说慢慢的变得声泪俱下,也变得非常孤独,因为人们又一致使用对付“有奖游戏”的方法对付他。不过这次他们已有互相配合的经验,微笑着彼此看看,仿佛在无声地交流心得体会。陆英想,这次不是我一个人看无形屏幕了。可使陆英猝不及防的是那人居然将乞讨的手直接伸到了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该不该施舍,心慌意乱地四处看看,希望有人能为她指点迷途。但人们脸上只挂着嘲讽的笑,似乎在静候她闹笑话。她涨红了脸,轻轻说了个“不”字,刚说出就后悔了,当有几个人开始将一元两元的钱放入那人手中时,她就更后悔了。她突然很想回家,觉得这次出门非常不顺,先是恶梦,然后是“有奖游戏”,现在是这个口才便给的乞丐。她想,这都是吴宾贤给我惹的麻烦,如果他好好儿的没有辞职闯到永城来打什么天下,她怎么会在这趟破车上?又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在临城处理这种事她非常拿手,决不会这样胆怯,给或不给,都十分自然。他打他的天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不赞成他辞什么职,为什么反非得去看他不可?接着她又想,也好,总给我省下了两块钱。

  蝴蝶人的传说充满恐怖和诱惑。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他们从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将在一个不可知的时间里飘然而来,他们面带一种神奇的微笑,使人如沐春风,使人忍不住想亲近他们,你会情不自禁,除非知道性命攸关或有足够的警惕。他们身上铺着晶莹的鳞粉,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芒,看上去黄灿灿的非常诱人,可谁如果沾上一点点鳞粉,他就再也活不成了。蝴蝶人最爱将鳞粉散落到别人尤其是孩子的身上,他们喜欢别人看见他们就吓得哇哇大叫东躲西藏,于是带着满身鳞粉四处追逐受惊的孩子。他们把这看作是一种恶作剧,说是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了,好像他们是一群不知轻重的老小孩,而不是居心险恶的蝴蝶人。没有人能接近他们除非你愿意送死,所以也没有办法能驱逐他们,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开他们的毒手,就是两个两个结成伴儿。

  蝴蝶人将要来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你认识蝴蝶人吗,他们就要来临。

  消息传来时,时机已非常紧迫,大家纷纷寻找伴侣。陆英一时有些手足失措,这一耽误,立即使她陷入窘境。蝴蝶人穿着宽敞的黄色长衫,从大门口大步进来了。陆英连忙奔入教室寻找同学,可她的同学甚至她最要好的同学也都已两两结伴,只有她还穿梭在过道里。这时蝴蝶人出现在教室门口。这些头长得像螳螂的尖下巴老人,传说中最阴险毒辣的老人,终于到了。

  陆英看见他们似乎都是冲她而来的,一个站在教室门口,两个徘徊在窗外,还有一个从过道缓缓逼近。他们全都微笑着,笑得像油菜花一样金光灿灿,温暖人心。陆英不是个掉以轻心的人,她不会被这种笑容所迷惑,她紧张得浑身冒汗。这时她看见臃肿无比犹如大熊的皮大王阿兵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做作业(他怎么会想到做作业的呢?),不顾平时多么讨厌他,忙厚着脸皮凑上去请求和他作伴。可是他油腔滑调地做个鬼脸,拖延着不肯答应。

  蝴蝶人已经逼近,她来不及再求他了,忙逃出教室。蝴蝶人笑吟吟地跟在后面。蝴蝶人怎么不去抓阿兵啊,他也是独个儿在那里--难道他是蝴蝶人的奸细?她逃到河边的沙滩里,钻入地下,又逃出来,躲到杨柳树后面,可蝴蝶人总能找到她,并紧追不舍。

  老双轮公公家的那头牛在河岸上吃草,她想也许可以和牛作伴,就奔过去抱住牛脖子。蝴蝶人在旁边走来走去,装作没看见她。陆英知道他们想趁她不注意把鳞粉撒在她身上,她瞪大眼睛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突然蝴蝶人伸出鸡爪般的手抓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声音又尖又细:“你想在这儿过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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