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总是喜欢没来由地蹦跳一番，从这里跳到那里，再从那里跳到这里。现在是枯水季节，从江堤到裸露出的沙滩，一共是45级台阶。她跳，一级一级地跳下去。路过本该位于水面之下的排污口的时候，稍稍用手掩一下鼻子。跳，跳。1，2，3。从江堤跳到沙滩上，回过头来仰望静静地看江的人们。

　　一共是45级。45级台阶代表她有45次跳跃的机会，同时也有45次摔倒的可能。她有丰富的跳跃经验，所以摔倒的概率是极小极小的。但据说极小概率事件一定会发生——这可是书上写的。她跳到第16级台阶，踩飞了一颗石子。石子很困惑地飞行了一段，然后落了下来。江畔的静谧被她的跳跃小小地破坏了一下。她停下来，看了看落日。

　　2

　　小的时候江边还没有沙滩，而石头很多，很大。那一天她许是生病了，在教室里便面色绯红。老师摸了摸她的额，命令她回家吃药去。书包很沉，脑袋也很沉。她走出学校，在汽车站等车。车总是不来，她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个时候数学老师正在讲解诸如两个无聊的人一个从北京一个从南京脸对脸往一起走的应用题，这类题有一个很体面的名字，相向应用题。她很擅长解这一类题目，虽然她并不太理解“相向”的含义。她从这一站走出，公共汽车从终点站出发。每一道相向应用题都有标准答案，因此她和公共汽车终会相遇。刚刚在汽车站，有个人用乌龟这种可爱的动物来形容迟迟不至的公共汽车。汽车是乌龟，那么她就该是兔子；这样的话这道题才比较符合逻辑。

　　马路上车很少，或者是她能看到的车很少。江渐渐近了，本该出现在答案里的乌龟公共汽车并没有出现。她便朝江边走去。

　　小的时候江边还没有沙滩，而石头很多，很大。几个20几岁的闲散人员嬉笑着在江堤上走来走去，有男有女。为首的一个穿花衬衫，提着录音机。

　　她在江堤前的栏杆上坐下，他们在离她不远的草坪上坐下。她在看他们，他们却没有看她。他们拿出了许多好吃的，有烧鸡，有香肠。他们咕咚咕咚地喝着瓶装的啤酒。录音机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自己唱着。

　　她看着他们，看着那些好吃的。录音机家里也有，总是苫着红色的纱巾，一年半载也难得唱一回歌。家里没有电视，录音机是大家的全部骄傲。红色的纱巾曾经是她过家家时扮新娘的道具，但现在被录音机抢走了。

　　他们吃得很开心。花衬衫突然随着录音机里的女声唱起歌来，其余的人楞了楞，也跟着唱了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们，听他们乱七八糟的歌声。她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江边的所有声音。

　　江风徐徐。他们的歌声参差不齐。他们唱着，总是要等到睡觉之前，才发现功课只做了一点点。他们唱着，总是要等到考试之后，才发现该念的书都没有念。录音机里的女声被盖了过去。

　　她听到什么“迷迷糊糊的童年”，便觉得头更沉了。她跳下栏杆，看江。

　　现在是枯水季节，从江堤到裸露出的大小石头，一共是45级台阶。她跳，一级一级地跳下去。路过本该位于水面之下的排污口的时候，稍稍用手掩一下鼻子。跳，跳。1，2，3。从江堤跳到石头堆上，回过头来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3

　　她终于甩掉了相处四年的男友，在行将毕业的时候。她坐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又到了江边。前男友和她相识在学校的小路上，两个人相向而行，然后并排走了四年。

　　这一年雨水不断，本该是枯水的江不合常理地丰腴起来。沙滩看不到了，排污口看不到了。本该是45级的台阶仅仅剩下了十几级。跳跃看来是不可能了，别人会见义勇为的。

　　听他们说，他这几天过得很苦。他喝酒，吸烟，唱一首叫作《你的样子》的歌。

　　离开江边，她在那条著名的石头铺就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大小商铺都在放着那首他唱的歌。一家音像店门口贴着海报，一个苍白瘦弱戴眼镜的男人孤独地站着。

　　她走进店里，买了一盘那个人的盒带。

　　4

　　“我喜欢张学友，他真是棒极了。”高中密友说。

　　“哦。”她说。

　　“他早期的专辑不大好买呢。”密友说完便拿出一盘盗版带来炫耀。

　　“借来听听。”她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拿过。她听了一遍，便放了起来。总是不记得还给她。

　　那个秋天，密友蓄起了长发。

　　那个秋天，密友毅然决然地谈了一次恋爱。

　　她也很喜欢那个男孩，觉得他的鼻子很漂亮。

　　医院的冰冷让人窒息。男孩很胆怯，但还是陪她们一起来了。刚刚做好的灯箱悬挂在所有的头顶，妇产科三个字下面是拉丁文与英文的混合。

　　“你说她会疼吗？”男孩说。

　　“不知道。”

　　密友战栗着。她刚刚蓄起的长发散落在脸上。她和男孩一起把她抱上出租车。她去了前座。

　　放音乐听吧。她在书包里一掏，竟然便是那盘张学友。

　　带子缓缓地放着。密友依旧战栗，男孩不断地安慰她，帮她理顺散乱的长发，露出已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

　　这首歌真不错！司机说。

　　我再不需要他们说的……她跟着音乐哼了半句，却突然听到了后座上传来的抽泣声。

　　她看了看车外。一辆警车违反交通规则，与他们相向而行。

　　5

　　去南方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在江边蹦跳了许久。已是晚秋了，水很少，刚好露出45级台阶。她跳，一级一级地跳下去。路过本该位于水面之下的排污口的时候，稍稍用手掩一下鼻子。跳，跳。1，2，3。

　　南方城市也有很多台阶，但已经习惯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她无法再跳跃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她偶尔会想起在家乡的那些跳跃的日子。

　　同租一屋的女友那一日带回来一张报纸。头版一个歇顶的老男人深情地向外张望。

　　“这个人看起来很面熟么。”她说。

　　“呵呵。你真是幽默。他要来这里开演唱会了。”女友说。

　　“他会唱些什么呢？”她斜斜地靠在被上。

　　“那些老歌吧，《恋曲1990》啦，《皇后大道东》啦。他那些新歌也没人知道。”女友说。

　　“也会唱《童年》和《你的样子》吧。”女友又说。

　　她坐直身体，拿起报纸看那个老男人。来到南方后，她也蓄起了长发。她的手穿过自己的长发，想起了高中时代的密友。听说她前几日结婚了，新郎是个英俊的士官。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从老师命令她回家吃药的那一天起，这个老男人便开始陪伴她。她现在没有爱人--老男人大概就可以算是了吧。

　　演唱会散场后，她在体育场上查台阶。1，2，3。女友很困惑，问她，你在干什么。

　　她数够了45级台阶。她脱下高跟鞋，一步一步跳了下去。正在退场的年轻人友善地看着她微笑。

　　跳回到女友身边，她说：“我终于发现，仅仅有耳朵是不够的。”

　　200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