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画家陈丹青作客新浪谈高等教育问题实录(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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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y.sina.com.cn 2005年05月12日 22:09 新浪校园 |
熊丙奇:我们现在跟教育观念还沾不上边?我们今天很多的行为,如果我们是真正的教育家,我们不可能做出这种行为的,因为这个是反教育的,根本是为教育所不容的。 陈丹青:是的。 熊丙奇:你谈人才教育过程中,我们是一格一格降人才,我觉得非常形象,类似于你这样对今天人才培养的评价,还有对教师业绩的评价,也有一些教授在说。比如说,对学生评价,一篇论文除了一个总分外,还要评价它创新点多少分,文字表达得多少分。 陈丹青:“创新”、“原创性”,这些话本身就大有问题。我不敢说别的学科领域,至少在人文艺术领域,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整个后现代知识语境早就不提这些意思了。“创新”是个伪问题。 我倒是觉得我们的教育政策非常有“创意”,“新”极了。连课间十分钟都被剥夺了,多新鲜啊! 熊丙奇:但是,现在从上到下似乎都在谈创新。 陈丹青:学问的深度,学问的境界,可以衡量,可以比较。“创新”怎么比较?标准在哪里?谁掌握标准?在艺术创作领域,能有一点点“个人”面貌,就不得了;在科学领域,我相信能在前人某个小命题上略微推进一步,印证一点,也不得了。牛顿、爱因斯坦,那叫做“创新”。天下有几个爱因斯坦?百年不遇。你去看诺贝尔奖评语,很审慎地用词,哪里会随便提什么“创新”? 我说过了,把政治考试和英文考试统称文化课,就是不折不扣地不懂教育!不懂文化!懂文化的人绝对不会说那是文化课。许多教育文件通篇是一本正经的错误词语。 熊丙奇:在这种错误的词语构成的教育你想想会出现什么问题。 陈丹青:就是出了问题都不知道那是问题。 熊丙奇:你刚才说看不到我们改变的方向,但是,我们今天在这里谈,其实也希望教育能发生一些变化。你认为如果要改变我们的教育,是不是首先要从错误的教育词汇开始? 陈丹青:一切起于词语。我在许多问题上不肯谈下去,因为我不愿跟着那种词语走,你饶进去,原本是对的,你也会错。 但是不可能改变词语,那是一个庞大的文本系统。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改变,都不足以改变整体,事实是,假如抛弃我们用惯的这些词语,我们已经不会说话。 今天,一个大学教师,一个大学生,他能够获得的教育空间其实比以往任何时期大。今天的书籍出版可能是建国以来最繁荣的时期,书店里堆满知识。可是教师和学生有没有时间看书?有没有心思看书?时间被剥夺了。我只能在面对一个个体时,比如说,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学校这块我知道反正无法改变了,我会劝他在尽可能的私人时间里离开学校这块教育,去寻找社会给予的资源,获得自我教育。悲剧是,学生的时间全部被填满了。 熊丙奇:但从你这样的分析上来说,学生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陈丹青:是很难,学校和教条的作用就是霸占时间。霸占时间,就是霸占生命。 熊丙奇:在现在的大学里,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些学生在这样做,也看到类似像你这样的教师鼓励学生走出课堂融入社会。 陈丹青:还有更重大的问题,但同时是绝对沮丧的问题——教育的根基,教育的第一步,不在学校,而是在家庭。百年革命的过程是消灭阶级的过程,最后,家庭单位也被支解。苏联的阶级也被消灭了,但家庭单位还在。你在学校无法接受、不准接受的教育,在家庭里还有可能。但中国的情况不同。这是太大的话题。 我记得傅雷家书长达十余年都是畅销书,说明什么?说明这样的家庭教育,这样的父子关系,在今天社会的千万家庭中已经很难找到了。这是高等的家庭教育,至于草根性的家庭教育,在我幼年童年时期还无所不在,工人农民的家庭教育都比今天好得多,因为历史的根脉还没有被全面切断。我相信今天一个资质良好的学生,其实得自良好的家教。你要知道,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就是他的父母,他的长辈。我只受过小学教育,我之所以是我,全靠我父母给我的教育。 熊丙奇: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们现在学生的家长,由于当时的一段历史,他们有很多根本没有接受很好的教育。 陈丹青:这就是历史的报应。 熊丙奇:前一段时间上海也出了这样一个学生,他的父亲就是在家里面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家里自己教。这个孩子对语文、政治一点不感兴趣,他到学校里又要学语文和政治,所以它特别的痛苦,最后他变成一个物理的特长生。他通过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获了奖,然后被一个学校保送录取。相对于说他进入这个学校里面学语文,学政治他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他学语文和政治,就要花很多时间学自己觉得很枯燥的东西。 陈丹青:我们国家最成功的教育是体育教育。因为体育教育不考政治,不考外语,只考肌肉、体能和速度,它按专业规律来培养你,择优录取,谁跑得快,谁进来。体育教育也靠家长教育,前段时间在英国得台球第一名的丁俊辉,我们可以看到他最好的老师就是他父亲。父亲从他不到十岁就刻意教育他,全程陪着他,给他出谋划策。那天王志见我,说采访这孩子,临了请他在留言薄上写一句话,他写道:“胜利属于我”,王志说句子既不完整,而且五个字有三个不会写。 熊丙奇:我们国家由要求学生学政治,又要求外语,就是希望培养全才,最后培养出来的什么都不是。 陈丹青:最近一位从深圳高级中学的老师刘伟先生来谈,他也写文章回应我的辞职。他说,你谈的是大学教育,大学教育还好一点,还有人出来讲话,中小学教育情况更糟糕,孩子给折磨得简直不是人。他说他教了十几年数学,可是他儿子一年级的数学考题,他做不出来。 熊丙奇:实际上你刚才讲的关于类似这样的情况,小学生的教育的难度越来越大,题目越来越偏,题目越来越怪,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现象。而且一些老师以考倒学生为光荣。我记得有一个老师跟学生说,你考我的题如果可以考到80分,你就算厉害。他就是把考题作为一种武器,树立在学生中的权威,而且还少让学生有成功感。学生总是失败的,这样的学生从来都是充满失败感。 陈丹青:从幼儿园开始就用畸形的考试方法折磨孩子。刘先生说,眼看一个个孩子到了考试年龄就又呆又傻,在这样的考试机制里成长,他的智力反应都是考试,都是被动,都是投机,将来都是奴才。 熊丙奇:我们现在集体教育就是让他们没有个性,目标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说要追求学生的个性是不可能的。 陈丹青:是的。 熊丙奇:我们现在的教育的结果就是刚才你讲的,就是一个管教,如果有个性的话很难管教。如果没有个性,你都听我的就很好办。所以这里面很多的教育措施,教育行为,教育内容都是跟这个有关的,是围绕这个核心来设计的。就是讲我们教育出了根本性的问题。 陈丹青: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去当教师,去教孩子……永远是婆婆和媳妇的关系。 熊丙奇:我觉得这是我们难以走出的怪圈。我们一些学生今天接触这样的教育,今后会成为别人的老师,也会不自觉把自己接受的教育、方式传递下去,根本没有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判断。刚才你跟我们讲了,说我们所有的文本都是错误的系统,但是有这样认识的人不多,我们很多人认为它是正确的,是对的。 陈丹青:我相信制定这些文本的人,很可能真心想把教育搞好,相信这些词语正在解释什么是教育——这就是可怕的地方。我们小时候学毛主席语录,有一句话是战争年代说的,他说:“一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一支愚蠢的军队。”一个没有文化的教育机制,是什么呢?我们现在可以说:一个没有文化的教育机制,就是一个愚蠢的机制。 单是愚蠢,没关系,问题是它非常奏效,非常有活力,它聪明极了,它想出千奇百怪的试题! 熊丙奇:这个奏效体现在什么地方。 陈丹青:你根本拿它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