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特级教师 陆继椿

　　鲁迅作品选，而今选入课本的都属经典。有些同学听说，学生学语文有三怕，其中之一是“怕周树人”。其实，“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先生，是捧着一颗爱心写文章的。唯其有爱，所以有恨，能够做到爱憎分明，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在鲜明的爱憎是非之中，他不仅解剖别人，而且更严格地解剖自己。因而，他的文章既深刻又深情。 《风筝》就很有代表性地体现了这个特点。

　　鲁迅先生有三兄弟，他是老大，两个弟弟分别是周作人和周建人。文中写到的“小兄弟”应该是后来成了生物学家的周建人。鲁迅先生比他大七岁。文中交代小兄弟 “那时大概十岁内外”，文中的“我”就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了，在发现小兄弟躲在小屋里做蝴蝶风筝的时候，愤怒的“我”在吓呆了的小兄弟面前，“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转身傲然走出，当然，无论是论长幼，论力气，那时“他是都敌不过我的”。

　　“我”的气愤来自于认为做风筝、放风筝“是没出息孩子所作的玩艺”，爱其小兄弟，也就恨其没出息了。什么是有出息孩子？文中没说，但从三味书屋过来的周树人自然懂得，无非是子曰诗云和琴棋书画之类。当他成为“鲁迅”之后，人到中年，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那一次“完全的胜利”，随着阅历和见识的渐深，观点变了，思维方式变了，“惩罚”终于轮到“我”了！

　　那次教训小兄弟“胜利”后，“我”永远抹不去一个十岁内外的孩子对玩风筝的向往、追求和“苦心孤诣”地偷偷制作的片断，在北京严冬季节，偶尔看见“远处有一二处风筝浮动”，这些片断便辑成一部“惩罚”的悲剧了。

　　小兄弟很可怜，鲁迅笔下描写了这样三个片断：

　　“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 ”

　　“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 ”

　　“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 ”

　　真是传神的描写！看风筝、拾枯竹、做风筝时，小兄弟“瘦得不堪”的小小的身子，小嘴、眼神，动作，那么专注，又那么富于变化！而这天真、活泼、纯朴的可爱的孩子，见到突然闯入的大哥，竟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了。 “我”的愤怒更是无情的打击和摧残！可以想见，“我”傲然走出之后，小兄弟站在小屋里的“绝望”情景：幼小的心灵里一片悲凉、孤独、伤心和痛苦！从封建教育的要求论，大哥的观点和做派都是正确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大爱表现；然而，从以人为本的现代教育来看，却是极端错误的，是“精神的虐杀”——这是二十年来，大哥认识和批判了封建教育，“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 ”

　　鲁迅先生就是这样如实地记叙了又“一件小事”，现身说法地描写了“我”对小兄弟“精神虐杀的这一幕”，用犀利的解剖刀解剖了自己，看清了自己当年那一幕中的狰狞面目和残忍行为，心灵上产生了悔恨和羞愧的重压，“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如此深刻而又深情的文字，读者谁不为之震撼而动容！

　　这堕着的心怎样才能放下啊？回到幼小时候去补过是不可能的，于是，只有请求小兄弟宽恕了，然而，有一回找到机会谈及此事，已有沧桑经历的小兄弟竟“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可见，封建教育毒害之深，小兄弟当时受到摧残后，也许就改“邪”归“正”而变得“有出息”起来。或许还想大哥是爱我、为我好啊。于是，毫无怨恨，抹去了伤痕，日子一久，自是全然忘却了。

　　于是，“我”的心只得沉重着。然而，鲁迅毕竟是鲁迅，他的解剖刀忽由此而转向封建的余威——“严冬”。它“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只有待春暖花开时——封建鬼东西消灭了，一颗堕着的心才有可能放下了。读周树人的美文，细细品味是享受，有什么可怕呢？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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