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是这么离奇 心里是这么芜杂

2019年02月15日13:28  教育专栏     我有话说

  最近日子过得快也忙乱,只道是时间渐次地流过,日期的概念有时都不甚清晰。方才看日历,才惊觉国内已是十月十九。鲁迅先生谢世有八十年了。

  点检手边的中文书,五本里竟有四本是先生的集子(《朝花夕拾》、《彷徨》、《呐喊》和《野草》)。这四本书,应当是我过去在北京时,于各个书店陆续得到的,如今都随着我漂洋过海,和一众英语法文挤挤挨挨立在架上。昨天夜深人静,翻出《朝花夕拾》略略读了几篇,灯光摇曳之间,恍然觉得百年不远,斯文常新。

  记得初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小学。那时候只觉得“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一连串排列下来,仿佛缀玉连珠,每每读来,都如同捧着一个珍爱的小古董,摩挲把玩良久不能去。加之我小时候也曾在园子里爬墙趟水,打枣捉虫,读此般文字,更是天然生出十二分的亲近。

  后来也曾去到绍兴,去访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书屋保存的很完整,其中课桌上尚且留着鲁迅当年刻下的“早”字,至于百草园,要荒疏许多,几许草木,一方空地而已。那一瞬突然想起文章的开头: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以前上语文课,老师曾很详细地解释过为何“似乎确凿”连用不为矛盾,现如今我都忘却了。不过我猜度着,这其中意味大概有如梦醒。年少时懵懵懂懂,记忆也如同流云飞花全不分明,与之后所见所感,亦是大不相同。就如同沈复幼时或许也不觉得,他视作山水草木百兽鸟雀的,仅仅是几丛矮矮的花木和之下的虫蚁。那是第一次,我在这满目的偷花打枣的乐事中,看到了某种很深的哀感。

  这令我想起缘缘堂。丰子恺于缘缘堂极为爱重,曾说纵然是始皇帝的阿房宫,石季伦的金谷园,也决计不换。然而后来为了躲避战火,丰子恺不得已携家人辞别缘缘堂,“破晓起身,步行返乡。出门时我回首一望,看见百多块窗玻璃在黎明中发出幽光。这是我与缘缘堂最后的一面”。写这段话时,已是缘缘堂被毁之后,其中心境犹如朝花夕拾,回望之中,苍凉胜于喜乐。

  朝花夕拾。所记虽是年少之事,却早已不复旧时心境。鲁迅在这本书的小引中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这两句话,说得很精当。纵然是写从前的乐事,也总免不了缠绕着现实中的种种无奈和困厄,看过去仿佛是希冀,底色却又是深深的绝望。其中的心情,大抵类似于读罢老杜洋洋千言的苦恨酸辛,再不忍回想其人年轻时,也曾有“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的肆意岁月。少年心事行看尽,忧患人间得此身。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章带着极沉重的心绪,却以一种近乎于天真的笔调写出,于是也就特别令人心酸。如同黄伟文的《黄色大门》的歌词,愈写得如同幻想乐园,愈觉出无限孤单的况味。

  记得我以前有个朋友曾说,鲁迅这样的襟怀和笔力,完全可以做个颂风咏月的文人,不必天天做斗士的文字。我想这个事情,不单单是个人选择,更多的,也是某些与生俱来的天性。物伤其类,不能忘情。

  一本《朝花夕拾》,至末尾《范爱农》,全然转为了绝望。几乎不忍去想,他是如何在那个萧条而冷寂的长夜,枯坐在会馆中,来独对这故人的离去。在《范爱农》的结尾,鲁迅写道: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作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

  这几句话,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狗 猫 鼠》中有一点仇恨,《琐记》中亦尚怀着一些失望,到了《范爱农》,只剩了绝望。想起以前车前子在一篇笔记里说,《朝花夕拾》的情感脉络,与鲁迅的文化心理有所暗合:从愤怒仇恨一步步走到绝望。然而虽然他说出“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这样绝望的话,终于还是要补上:“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看得这样透彻,希望这样渺茫,尚能有此语,这就是非常之人。

  鲁迅在范爱农死后,作过四首诗,其中有四句说: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所谓酒人,不仅仅是说范爱农,也不妨作为鲁迅的自况。一切的痛苦,所本皆在于: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

  至于《朝花夕拾》,大概就是酒尽之时,他在空杯里,望见的几点年少时零散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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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缘缘堂范爱农朝花夕拾鲁迅百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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