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佛罗里达的地图：
我每次出门，会写日记，或是居所饮馔，或是沿途见闻，总要大略勾描几笔。说是日记，实际上这些年本子上留下的，大多是零碎不能成章的散句。至于个中因由，一来生性疏懒，不爱纲举目张地做文章，二来旅途已罢，飞鸿且踏雪去，留些泥上指爪，日后可以自娱足矣。
不过去佛罗里达这一趟，先前答应了父母要写一点游记。应了的事，推脱无礼，于是便开始写。自知写不好游记，且吃住行程之类，写来既无趣，亦比不得旅游攻略来得详实。思来想去，唯有将日记中零散的章句整合一番，浮光掠影，敝帚自珍，权当纪念吧。
（一）
佛罗里达是美国南方一个突出的半岛，顺着半岛向大西洋延展出去，是上百公里的公路。而基韦斯特，便在这路的尽头，陆地结束、海洋起始的地方。男朋友开车，我得以很自在地看窗外流荡而逝的风景。道路狭长，车行驶而过，两边尽是水波温柔的海面。
佛罗里达的天空很低，云在天际海面的交界处垂下，拥着这一条长路飘带似地浮在海上，联缀起大大小小的珊瑚岛。Max说进藏的时候，所见到的云还要更低几分，触手仿佛可及。想到海子有一行诗：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又想到《穆天子传》西王母的歌谣，白云在天，道里悠远。其实我是没去过西藏的，只能在诗赋文章里遥望一二那低垂的天幕了。
（二）
基韦斯特是座名声响亮的小城，除却因为是美国本土之最南端，也因为海明威曾在此度过了文学上鼎盛的十年。然而我们开到基韦斯特时已近黄昏，故居合上了攀花带锈的铁栅栏门。透过花影，能隐隐望见一座西班牙式的两层小楼，和榕树下抱着尾巴睡觉的两只黑猫。
其实进不去故居便进不去，也没觉得多么失望。想起从小读到大的《老人与海》，那故事简单得仿佛结尾拖上岸的鱼骨架：一个名叫圣地亚哥的老渔夫，连续八十四天空手而归，终于在第八十五天钓到一条船一样大的马林鱼。然而大鱼的血迹引来了鲨群，他三天三夜的鏖战、筋疲力竭之下所得的，只是岸上一副巨大的鱼骨。
我小时候读这个故事，看见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英雄气概，再大一点读，又觉得那求不得的绝望令人不忍。如今，站在基韦斯特的港口，重新回想这个故事，忽然感到无比的动容。
他在说一个人花一辈子，绝望而英勇地走一条没有尽头的长途。我这几天看车前子的散文，说《老人与海》讲了一个文学的故事——你费尽心血，结局时一无所有，这是文学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而梦想和荣誉、青春和希望，都是这绝望一路开出的花。
这样的故事在海明威笔下反复地出现。
海明威在基韦斯特时完成了《乞力马扎罗的雪》，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哈里的落魄作家，他一无所有，迷茫无助。哈里青春正盛时，也曾怀抱着无限的理想和憧憬，也曾以为上战场同去体育馆没什么两样，却在一次次血淋淋的死亡前怯懦犹疑。他的勇敢无畏，不过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梦醒时分，满地狼藉。他于是启程去了非洲，想登上乞力马扎罗山，洗清一身的麻木和惊恐。故事的结局令人颓丧，如同小说开头那只不知为何来到雪山的豹子一样，哈里冻死在了茫茫雪线之上。
然而哈里在临死的幻境中，恍惚间望见自己登上了乞力马扎罗的顶峰。就如同圣地亚哥将那副鱼骨架拖上岸，筋疲力竭地回到家后，梦见了狮子。
这大概就是车前子所说的，文学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这是何其冰冷绝望的现实。然而仍要去求索，仍要去挣扎，即便落幕时空有一身疲倦。今人吴季玄有两句诗，我一直以为该是写作者的心态：很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
（三）
小时候读《老人与海》，觉得特别难以忘怀，还有一层原因，是看惯了英雄故事，即便读到主人公经历种种挫折，也坚信那只是暂时的，最终一定还是个大团圆结局。然而当翻到《老人与海》的最后一页，惶恐地发现故事的结尾竟然也可以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那种心情，仿佛看见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有朝一日竟真的被压在五指山下，束手无策。
故事写出来，并不总是有个好结局。
以前为了查世界人口贩卖的资料，看过一部瑞典电影，《永远的莉利娅》（Lilya 4-ever）。那部电影极其压抑，一百多分钟的冰冷的蓝调镜头前，是无尽的绝望和空无。莉利娅在她十六岁的人生里，历经了父母的抛弃、姑妈的冷眼、友谊的怯懦和爱情的幻灭，被朋友作弄取笑，被丢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被骗到瑞典做雏妓。没有希望，没有善意，没有历经苦难后的救赎。末了莉利娅从天桥一跃而下，电影戛然而止。
电影的配乐多是重金属，一如她在一片迷狂慌乱中渐失方向、终于分崩离析的生活，一如从她身边飞逝而过的残酷人间。
令人颓丧的故事要怎样去写。海滩上残破的鱼骨该如何收场。要以怎样的一腔孤勇，才能去面对惨淡的结局。
（四）
我过去和现在读《老人与海》，有一点私心倒是始终如一：我暗自希冀着圣地亚哥并没有把那副鱼骨拖上岸，让它被鲨鱼拖走了也好，海浪冲散了也罢。不喜欢听故事讲到穷尽，不喜欢打破砂锅问，亲眼去看一切繁华下的凄凉底色。
这种道理，就仿佛听传奇话本的时候，哪怕是大团圆结局，如若一直问然后呢，然后呢，也难免要扫兴的。比方说小时候听评书，说齐桓公历经了生死大劫，赢得了王位之争，不计前嫌起用管仲，终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后来读史书，才知道这一代雄主，末了诸子争嗣，困死宫中。比方说李清照和赵明诚比翼同心，所搜集的书画文玩琳琅满室，落幕时旧侣已在泉下，所藏尽数星散。比方说看过了童话故事，看到了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该放下书乖乖去吃饭，没必要非问到他们婚后如同平凡夫妻一般的种种辛苦无奈。
金克木先生有几句诗：
儿童的人间：做梦，做诗。
少壮的人间：苦斗，沉思。
人间的一切：寂灭。
——《少年行》（乙）
（五）
三月中和男朋友去看《金刚狼3》，我并不是该系列的影迷，不敢班门弄斧，妄发什么评论。不过那电影的设定实在令人感慨：超级英雄也走到了年迈衰朽的境地，力不从心，廉颇老矣。我小时候学诗，知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其中心绪，大抵便是不愿见那终了的落幕。
前段时间我在北京的朋友跟我讲，万圣书园的醒客咖啡里，已经没有蛋汁培根意面了。过了几日，又听闻豆瓣书店恐怕要离开成府路。
我于是常常想起那样的场景。暑假里日头高悬，长街静寂，我和朋友沿着成府路，溜达到豆瓣书店里挑诗集。蓝色的桌布被开门的一阵风带起，门口缓缓踱过一个提着鸟笼的老大爷。之后便抱着一摞书，过天桥到万圣，在醒客里要一份蛋汁培根意面和一杯无政府主义人类学碎片。黑猫平安懒洋洋地趴在角落，窗棂上挂着万圣书园的小蓝鬼，朋友叼着吸管，问我知道冬泳健将钱谦益的笑话吗。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王小波说一切都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按照金克木的看法，大略是一切都不可挽回地走向寂灭。
（六）
黄昏时分，和Max沿着基韦斯特的石子路很漫然地走到夜色将临。我一直以为，如若想对一个地方有比较深微的体会，最好是能在那生活一段时日。假设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那至少也要在街巷间走一点路。
赵雷有一首民谣，叫《成都》，听了很多遍，其中有几句词说：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喔…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夜色下的基韦斯特温柔而闲静。涂鸦爬过墙头，月光落在海上。恍然间想起一个比喻，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开车回去的时候，经过了佛罗里达的奥特莱斯。夜色中只能虚虚望见层层叠叠的屋顶的轮廓，铁质的卷帘门尽数拉下，街巷间见不到一个人影。奥特莱斯难得这么清净，乍看上去，几乎带着一点萧条的意味，一如人们荒废颓靡的欲望。
街道上笼罩的夜色，夜色中的海，海上的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离开基韦斯特有半个月了，略有些想念晚餐的鲷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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