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日记:世人多忙 谁肯过我?

2019年02月28日11:21  教育专栏     我有话说

  (一)凌山跨陆何其远

  寒假已然结束。我回学校约莫半月有余,生活又回到之前的模式,且还要这样长久地继续下去。在这种境况下偶然地回想北京,常常要生出一种荒诞的想法,仿佛故里和大学在无知无觉中,于我已成为两种割裂的现实。两边的朋友互不相识,两边的事情无可相干,只我一人,作这一线虚浮的连缀。

  这也未尝不可作为一件好事。大抵关于故里最为鲜活敏锐的记忆和体验,总是更易于发生在别离之中,或者长久别离后的一次归去。不过说到回去,很多事情也和我当初想得不大一样。我满以为那十几天里,我非得把北京城重走个遍才算没亏了往来一趟的周折。然而真等到那飞机落到了京城土地上的一瞬间,却只想窝在房里,倒杯茶,看两本闲书罢了。这种心境的变化,我想不透缘由。仿佛万丈雄心豪情,朝生暮死,无风而散。

  从机场回去,后来就又从机场走。想到快降落的时候,飞机颠簸得厉害,于是更加的睡不着。然而醒着也没有事做,机舱狭长深暗,几点阅读灯映在重重帘幕上,晕成一滩滩昏黄的影子。

  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矇昧中,杂七杂八地想起来许多以前的事。比如说我曾在六七岁将要搬家的时候,跟一个邻居家的小姑娘说我们要一直做朋友,到大学也是。这事过去十多年了,如今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只是我并不能想明白,许愿为何不说永远,偏偏选了大学这样一个怪异的节点。我只能猜度着,当时的我,以为大学已经是极远极远极飘渺的未来了,于是便仿佛以为自己许下了怎样的宏愿。

  现在却真的是上大学了。只是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容貌,而故里,正被我愈来愈远地抛在身后。

  于是只好安慰自己,年幼时的友谊,往往无所谓性情相契、志趣相投的缘由,也少有什么“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的韧性,更多的,只是地理上恰好的相近而已。比如同住在一栋楼里,或者恰好被妈妈领到了同一所小学的报名处。所以失散了,也就失散了。

  (二)天香自此远矣

  在北京的时候重看了舒梦兰的《游山日记》。北京城热闹,看这样安静的书,总觉得有几分心绪难定,于是浮云过眼地翻罢,便放到一边了。这几天偶然翻阅当时的笔记,才觉出一点动人之处。

  舒白香也即是编纂《白香词谱》的舒梦兰,然而世上关于他的记载却很寥寥,只知道他是个懒求富贵功名的行路人。其人虽生在江西世家,读着圣贤书长大,却只在年轻的时候应过一次科举,落第后便再不提入仕之事。科举不得志的人多得很,舒梦兰却很有一点特异之处。略而言之,自古苦心孤诣地求功名,乃至考了一辈子试的读书人多如牛毛,自以为长久怀才不遇的又免不了发两句天地不容的牢骚。舒白香却是乐得拂袖而走,既无弹铗高歌的不平之鸣,也不发些愤然退隐的反话来自我开解。篇篇文章笔记翻过去,只是明明净净、水远山长的客子光阴。

  于是我有时候难免去想,或许他并不是如世人所言,为了功名蹭蹬而避世而去,而是他舒白香所愿,本就不在官场。千秋的功业,累世的名声,都是极好极好的物事,但也无妨留给别的人去求。这事情,倒谈不上什么高下之分,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天性所致。舒白香是很能守得住寂寞的人,索性求仁得仁,过了歌诗唱和、蔬餐寺宿的一辈子。

  舒梦兰四五十岁的时候,除了在家读书讲学,便是辞市入山,裹粮出游。十二卷《游山日记》,即是他在庐山天池寺避暑时所记的见闻。命途走过了大半,知己凋零了几许,他还是年轻时候那个洒洒落落的白香,所谓“一笑而别,水急帆驶,岸上人顾我乐甚,谓天香自此远矣”。

  在《游山日记》壬戌日的条目下,白香记了一件趣事,说在寺中时,有一山僧疑他是致仕的高官,时时周旋试探。白香实在不堪其扰,于是指天誓水,自明非官。如此见僧仍有犹疑,又道:

  彼官者,上应天星,即使微服来游,夜必放光。予实欲依法座下,听讲修心,种来世放光之福,师第以行者沙弥畜之即可。

  ——《游山日记·壬戌》

  这事到这里还没有完。待得那山僧终于确信了白香真乃一介无权无势的布衣,态度便立刻傲岸起来,再无半点殷勤之色。对于如此行径,白香却乐得轻松,道:“我得自在嬉游,久居避暑,不亦乐乎?”

  出家人趋炎附势,白香却不加嘲讽,只以两笔幽默带过,使人读之一笑而不以写作者为尖酸文人。多少人好一派的凌人盛气,动辄千百字的口诛笔伐,然而障眼的皮囊戳破,也仅仅是一点摇摇欲坠的所谓自尊罢了。于是稍有一点机会,便要讨伐这个攻击那个,以把自己和所谓庸俗大众区隔开来,并得以在这喧哗的众生中,找到一点存在的知觉。我想这或许是许多人喜欢白香的一个因由:人事难说,白香笔下,却还保有一派天真鲜活的意味。

  林语堂先生在《游山日记读法》中写过一句话:“白香高雅,自然觉得俗人可笑,但亦平平温温,不涉酸刻”。待得翻完全书,回头再看,诚哉斯言。

  (三)世人多忙,谁肯过我

  在《游山日记》第五卷中,白香写了一段《喜夜谈》,事本不大,却很能体现白香的风神。 简略言之,即舒白香经常以“长睡”的理由谢绝来访之闲人,时日长了,便得了个“坚卧不醒”的名声,以至于“竟有薄暮过我,犹问曾否朝餐者”。读书至此种地方,难免要觉得作者简傲,只寻些懒起床的托辞避开俗人,然而白香却转而一笔道:

  拙性喜昼夜不寝而长谈,惜世人多忙,谁肯过我……予不睡非难,不谈难,谈亦非难,能使我敢于妄谈者,难其人也。

  ——《游山日记·己未》

  妄谈,这个词真好。大概能够坐下来,说一点莫名无益的话的人才值得一夜夜的秉烛把酒,赌书泼茶。然而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于是便有种种不屑过我,不肯过我,不暇过我。白香是深深地了解着这其中的寂寞,文字里却见不到什么知己难求的滥调,只淡淡一笔:“世人多忙,谁肯过我?”。这实在是极通透的话。

  至于说那个长睡的托辞,想是舒梦兰的一点率性而为。有不该言的话,有不该与之言的人,这本是很浅显的道理,然而世人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难免打太极般地说一些场面话,做些人情功夫,舒梦兰倒是潇洒,索性一齐关在门外,只让世人都以为他蒙头大睡去了。

  世人有种种不肯过我者,然留在席上犹有二三子,奇才宿慧,可共我以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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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游山日记舒梦兰世人故里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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