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老舍和写作:如何把文章写得生动?

2018年05月21日11:34  教育专栏     我有话说

 

  小时候看到的第一篇小说是老舍写的《狗之晨》删减版,当时看不太懂,只记得小说的主角儿是一只欺软怕硬的大黑狗。

  读老舍先生的小说集是最近的事儿,一篇一篇看下去才发觉他的文章真是生动,生动到故事里的人仿佛是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鲜明得仿佛能随时从书里跳出来,张口来一段儿北京大相声。

  老舍先生的文字里藏着浓浓的烟火气,还夹着一些土壤厚实、杂陈、生腥的感觉,极接地气,故事好像就发生在你家对门。大概因为先生是个地道的老北京人,是吃着麻酱拌面,听着胡同里熙熙攘攘的人声长大的。

  老舍写的故事很多都发生在四合院里,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折射出世相百态。他写的故事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从一粒芝麻变成一个院子。

  先从一个小故事讲起,故事讲完了,院子里住的什么人,衣服脸蛋儿什么样,爱什么不爱什么,性子急还是慢,脑子灵光还是别扭就都涌出来了。

  所以有人说短篇小说更见功夫不无道理,能在短短的几千字内把每个人都刻画得清清楚楚、鲜明生动,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几乎是公认的,写作里最难的部分就是写人,人物是构成一切故事的必要因素。每个人身上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精气神儿,比性格更微妙,精气神儿是使“你”能称之为“你”的气质。

  天真、孤傲、狡猾、温润……这些特定的气质在特定的情况下显露出来,拼贴成一个个极复杂的人物。其实单说复杂也不尽然,抓住当中最鲜明、最生动的东西拎出来写,这个人物也就活起来了。

  好作家都是会抓精气神儿的,这大概是一种天赋。比如老舍先生写他童年时的一个学监黄先生:黄先生胖胖的,脑后折着三道肉印,脸像个大肉葫芦,可是眼睛却在极小的肉缝中射出无限度的黑亮。

  黄先生没什么文化,但爱看书,看的书都是大本的书,笔记本也是庞大的,大概是怕他的胖手伤损小巧精致的书页。他看书的时候全身的器官好像都被书迷住了,牙齿咬得很紧,腮上和太阳穴全因用力和紧张而微微动弹,忽然又那么天真地一笑,叹一口气,用块像小床单似的白手绢抹抹头上的汗。

  多生动!外貌、神态、动作乃至语言都精妙地组合起来,读者眼前立马就浮现出了一个汗流如注看书的胖大叔。

  老舍先生最有名气的短篇《马裤先生》更是传神,马裤先生声音大,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喊了四五十声的“茶房!”,每喊一声车厢就跟着震动一下,茶房的眉毛都快要愁掉了。

  “拿毯子,拿枕头,打手巾把,拿——”似乎没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还上客人呢;过了天津我们一总收拾,也耽误不了您睡觉!”

  茶房一气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

  待了会儿,开水到了,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可是匀调,继续不断,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开水,先生!”

  “茶房!”

  “就在这儿;开水!”

  “拿手纸!”

  “厕所里有。”

  “茶房!厕所在哪边?”

  “哪边都有。”

  “茶房!”

  “回头见。”

  “茶房!茶房!!茶房!!”

  没有应声。

  “呼——呼呼——呼”又睡了。

  这几乎是我读过最精彩的全部由对话构成的人物描写了,当然,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杀手》在对话的发挥上同样精彩,但《杀手》更倾向于用对话制造氛围,设置悬念,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稍逊于《马裤先生》。

  很难说怎样抓取并成功塑造一个人物的精气神,有时候是大量的语言描写加上一点点睛的神态描写,有时候又是细腻的动作和心理描写。

  总之,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判定你是否成功抓住了这种神秘的精气神儿——在某一瞬间你能明显意识到:嘿!能干出这种事儿/说出这种话/笑成这种模样……一定是TA!

  如果你笔下的人热情、活泼,喜欢说话,那么大量的语言描写加上一些神态和动作会是很好的方法,同理,如果TA腼腆羞涩,那么细腻的动作和神态描写更为合适。

  但切记一定不能陷入为了塑造人物性格硬凹情节忽视剧情整体发展的泥淖,优秀短篇小说的情节设置通常是兼具刻画人物和推进故事发展两种功能的。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需要自行体会了。

  说实话,老舍先生的文章并不能多读,他的文章有点苦。老舍非常擅长写苦涩的故事,不同于鲁迅先生那种在浓重黑暗和绝望寂静里长出来的可以震撼人心的极致的苦,老舍的苦是隐藏在烟火气里的,就像是隔壁的大妈在你家里唠嗑,然后给你讲了一个旁人家的故事,让人心生恻隐但无能为力。

  他们是你人生中的过客,你只能看着,听着,什么都做不了。不得不说,这有点隐晦的残忍。

  《柳家大院》里,老舍写了住在廉价四合院里的一家子,这家人家里穷,为了给儿子小王娶媳妇,老王几乎是把毕生积蓄一百块大洋当了彩礼才娶回一个小媳妇。

  老王觉得生气,他觉得一百块花得憋屈,就开始疯狂地苛打小媳妇,还撺掇着儿子和闺女一起。小媳妇花朵一样的年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有一回小媳妇不小心撒了米汤,她顾不得烫,慌忙跪在地上用手扒拉泡在滚水里的米粒,小媳妇知道自己的命还比不上一碗米汤值钱。意料之中的,小媳妇又遭到一顿毒打。

  没多久,小媳妇上吊了,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吊死在了房梁上。

  老王赔了娘家人的钱骂骂咧咧了一阵儿之后又张罗着给儿子娶一房新媳妇,他想的办法是把闺女卖了。

  这就是老舍笔下苦涩的烟火气,无比真实,浓烈的苦涩被细纱一罩变成影影倬倬的微苦,带起一种旁观者的悲凉。

  作家的故乡和人生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作品的味道,比如汪曾祺先生的文章里都是明澈的水,水样儿的故事,水样儿的文字,水样儿的剔透和纯美。

  汪先生自己都没注意过,是有一回有个外国翻译家点出来的,老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文章里到处都是水,《大淖记事》是发生在大淖边儿上的故事,《受戒》是荡漾在江上的。

  汪曾祺的处世哲学是随遇而安,先生乐观,他不放大生活的苦难,只关注点滴的情趣和小美好,所以他的文章总是清清丽丽,明澈优雅。

  老舍不一样,他幼年丧父,一家人全靠母亲给人家洗衣服维持生活,也许年幼的老舍每晚都是听着衣服和搓衣板摩擦的声音入睡的,也许他会想着母亲红肿的手偷偷在被子里哭。

  成年之后,他有了一个初恋,老舍一直没有忘了她,可是年轻的他被迫离开了她,多年后再重逢,他心爱的姑娘已经成了一个暗娼,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

  小说《月牙儿》就是这么写出来的,一个干净、剔透、可爱,会看着月牙儿许愿的小姑娘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一步步变成了一个麻木的暗娼,幼时为了照顾女儿拼命奔波劳碌的母亲也渐渐变得漠然,唯一关心的事情只是女儿卖肉的钱够不够支付她们二人的生活所需。

  老舍对气节有一种近乎顽固的坚持,1944年抗战最艰苦的时候,日军突袭重庆,友人问老舍:“你怎么办?”老舍脱口而出:“北面就是滔滔的嘉陵江,那里便是我的归宿!”

  他笔下的人物也总是这样,努力地在绝境中挣扎求生,抗争失败之后往往都会选择自杀。《四世同堂》的祁天佑被日本人羞辱后愤而投河;《茶馆》中的王利发掌柜全力支撑“裕泰”老字号而不得,上吊自尽;《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被父亲卖到窑子里以后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这都是生活里的苦,真实得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然而我们无力改变。

  这就是老舍先生很独特的味道——微苦的烟火气。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茶房人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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