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淀黄庄整治以后:“学霸中心”无法停歇的升学游戏

海淀黄庄整治以后:“学霸中心”无法停歇的升学游戏
2018年12月23日 06:45 新京报

  “要是有人检查,你就说咱们是做书法、国画培训的。补习时间也往后推推,避开他们。”12月份开始,面对北京海淀区教委的频繁检查,校长刘希有些不放心,他反复叮嘱平时教语文的王老师。

  刘希在黄庄的理想大厦,开设一家小型语文学科培训机构,但未取得办学许可证。

  海淀黄庄被称作“学霸中心”。方圆几公里内,各式各样的校外培训机构,星罗棋布。年龄各异的学生在这里来来去去。

  但一切正在发生变化。

  今年2月,国家启动针对校外培训机构专项治理行动,教育部希望通过规范校外培训机构的办学行为、教学内容,治理校外培训行业乱象,减轻中小学生课外负担。

  到12月份,这一行动进入机构集中整改的攻坚阶段。近期,北京市教委在丰台区、海淀区都进行了对培训机构的突击排查,海淀区教委甚至在一个培训机构里设立了办公点长期驻扎。

  12月13日,教育部召开发布会通报了校外培训机构专项治理情况。北京市教委副巡视员冯洪荣介绍,通过第一阶段“拉网式”排查,北京市共排查出校外培训机构12681家,其中存在问题的有7557家。

  在这场治理风暴中,作为整顿与被整顿的两方,北京市教委与校外培训机构似是一场猫鼠游戏的主角。但与之相关,学生、家长、机构教师等多方都被裹挟其中。风暴过后,已经高速驶向终点的升学列车有可能在中途停下吗?

  国画课程背后的语文补习

  校长刘希在教室墙上,挂满国画和书法作品,课桌铺着笔墨纸砚。教室里几乎看不到与学科培训有关的蛛丝马迹。

  王老师悄悄指了指右手边,那是一个被毛玻璃包裹的小房间,看不清室内。王老师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有时在玻璃屋里给学生辅导语文。

  王老师是机构的全职老师。早前,该机构教授国画、书法课程,今年5月新增了学科辅导业务,现在主要给小升初、初中学生补习语文。

  根据海淀教委对校外培训机构的规范要求,从事学科类培训必须具备办学许可证和营业执照。

  可教委发放许可证的条件对于众多小机构来说却难以达到,像刘希这样的机构,几乎没可能拿到办学许可证。比如场所条件,校外培训机构必须有符合安全条件的固定场所,同一培训时段内生均面积不低于3平方米,仅此一条就拦住了想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生存的小机构们。

  更加严峻的现实是教委在收窄许可证的发放。一位教育业内人士曾告诉新京报记者,因为现有的机构都治理不过来,最近两年教委干脆不发证了。

  在理想大厦,除占据5个楼层的高思教育外,更多的是知名度较低、规模较小的培训机构。不少培训机构无办学资质。

  整治是从今年上半年开始。

  今年年初,教育部办公厅联合四部门发布《关于切实减轻中小学生课外负担开展校外培训机构专项治理行动的通知》,希望通过排查摸底、全面整改等行动,治理违背教育规律和青少年成长规律的行为。这被认为是国家开始下定决心治理校外培训机构。

  两个月后,北京市教委印发《校外培训机构专项治理行动实施方案》,对校外培训机构的证照提出要求,同时提出要纠正培训机构的超标教学、提前教学、强化应试等行为。

  在北京市教委圈定的26个校外培训热点区域中,黄庄是整治重点。

  有人曾对以黄庄路口为中心0.5公里的教培机构进行调研,显示k12教育培训机构占46%,素质教育机构占6%。

  其中,理想大厦、银网中心、海淀文化艺术大厦等地分布的教育培训机构最为密集。三座建筑紧邻海淀黄庄地铁站,自东向西一字排开。

  这里是学生在校园外的另一个课堂。

  教委的暗访

  12月9日,黄庄经历了一场大规模、多部门联合执法行动。新京报记者看到,在培训机构扎堆的银网中心和理想大厦,均在大楼的一层显眼位置张贴了关于专项治理行动的公告。

  理想大厦门口,准备送货的顺丰快递员和新京报记者谈起“教委”二字时十分戒备,“你不会是来暗访的吧。”

  根据最新出台的海淀区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办学标准,校外机构培训日结束时间不得晚于8点半。

  家长接孩子的时间也在提前。12日晚上8点刚过,理想大厦北侧一层电梯口就聚集了十多位等着接孩子的家长。晚风窜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因为下课时间比较集中,加上分单双号的电梯,学生下楼要排队。

  放学时间的调整,也让交通提前陷入拥堵。一位银网中心的保安告诉新京报记者,以前得堵到9点之后,现在提前到8点多就开始堵车了。

  多名培训机构工作人员和学生称,教委有时一天检查两三次。比如他们会暗访,观察学生是否能够在晚上8点半前准时下课。也有时,教委的工作人员会进入教室,要求机构出示办学许可证,或是翻看学生的课程教材。

  此后几天,来自教委的检查每天都在进行。“经常来,每天来两次。”对于教委的检查,培训机构的老师们渐渐习以为常。

  在理想大厦的王老师也摸到了规律,“一般都是3点到4点来查。”索性,他们将这段时间学生的上课时间由4点推迟到6点。

  “想让它活下去”

  一旦被海淀教委查到没有办学许可证,机构立马就要关停,没有缓冲期。赵莹则想让她的培训机构活下去。

  她的机构也在理想大厦,教孩子“大语文”,训练他们的想象力和文学思维。她也没有办学许可证。

  为应对排查,赵莹让老师们在线上指导学生。她把线下的班停了。期末临近,不少学生的课程还差几节就结束。

  “已经在教委登记了,我很着急。”赵莹在积极谋求合规,拿证,她反复去教委问具体流程和时间节点。

  眼下风口浪尖,赵莹十分谨慎。对前来咨询报名的家长学生,没有熟人推荐不予接收。由于近期有关部门对培训机构的管制检查有些严格,最悲观的时候,她也想过不做培训业务了。

  事实上,在海淀黄庄,像这样没有办学许可证而面临关停的小型培训机构很多。政策之下,只能想办法自救。一位培训行业人士告诉新京记者,有些小机构正在试图联合起来,共同谋求合规,“比如可以合并成一个法人,申请一个许可证共用。”

  就算知名大机构也算不上真的安全,他们需要想办法应对教委对于课程内容的检查。“教材、讲义都收起来了。老师的工位上,现在什么都没有。”新东方银网中心校区的谭姓老师告诉新京报记者。

  有时也打打游击。据谭老师介绍,如果提前得到消息会有检查,他们会把课安排到另外一个教学地点,比如海龙大厦,这一校区不在有关部门的重点检查范围内。百度地图显示,海龙大厦距离银网中心1.1公里,步行约16分钟。

  半径不足一公里的梦想

  如果以海淀黄庄地铁站为圆心,半径不足一公里的圆内,有人大附、北大附、八一学校等各类名校。半径再延长一点,还能圈进清华、北大。从名校再到名校的两级跳,是无数家长心中的梦想。

  拔高、培优,成为黄庄的关键词。

  王聪是清华附中的初中生,每周四都会来黄庄上补习班。从学校到黄庄要乘365路公交,车程半小时。像这样的每周打卡生活,王聪班上的同学也都类似。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上补习班的王聪早已习惯了补习班的生活。起初他是抗拒的,但几年下来,随着成绩真有提升,抵触慢慢消失。现在的他,有四个课外补习班要上,放七天长假只能休息两三天。这样的节奏,他觉得“还好”。

  和身边同学比起来,王聪的情况确实“还好”。王聪告诉新京报记者,班上最多的同学报了10个培训班。这意味着,这样的孩子每天都在上补习班,逢周末则要上两三个。

  “补习的课程比学校的要快。”但王聪的苦恼是,按照教委要求,最近他所在的培训机构不再布置作业了。但是对于平常是优等生的王聪来说,仅仅课堂内的知识和作业,太过轻松。

  超前超纲问题是海淀教委此次行动中的检查重点之一。

  不管是在北京乃至全国拥有多个校区的大型教育机构如学而思、新东方、高思等,还是此前提过的不知名的小培训机构,超前超纲的教学内容几乎是黄庄所有培训机构共同存在的问题。

  在此前提及的教育部文件中,明确要求纠正校外培训机构开展学科类培训出现的超纲教学、强化应试行为;今年8月国务院办公厅发文,进一步对“超前超纲”作出说明。文件中称,校外培训机构的培训内容不得超出相应的国家课程标准,培训班次必须与招生对象所处年级相匹配,培训进度不得超过所在县、区中小学同期进度。

  紧接着,北京市教委与北京市人社局联合发文,要求校外机构的培训内容、班次、招生对象、进度等,要向所在区教育部门备案并向社会公布。

  超前教育整治之困

  在刘希的班上,教委工作人员会在学生上课时,来过问他们的学习内容,会翻看孩子的教材。觉得内容超纲超前,会拍照。”

  严查之下,各家校外培训机构都在调整对外措辞。“我们课程都是和学校同步的”“我们的奥数课已经停了”……在多位与新京报记者交谈的培训机构客服人员口中,可能存在的超纲课程整齐划一地消失了。

  事实上,这些课程是不是正在进行或过段时间重新开,谁也说不准。

  一位高思教育的客服回复新京报记者时称,目前高思的高端班停课了。高端班是指针对拔尖学生的奥数班。跟着,她补了一句,“风头”过去的话,可能会在明年一月重新组织考试。

  张然的孩子在海淀学而思上补习。张然告诉记者,说是整治,课程内容其实没有变化。“就是提前学。”她的孩子正在上三年级数学,但学的是5到6年级的内容。

  对于有关部门来说,超前教育的治理要真正落实并不容易。一个疑问是,如何界定培训机构超前教学?文件中的标准并不清晰。若以学校同期进度为准,但现实是各区各校进度并不统一,并未有政策指明具体以哪所学校、什么进度是合适的。

  此外,监管机构想要随时掌握各个区域、学校、年级的各门课程的教学进度,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

  再者,同样的教学内容,不同学校的教学进度也有快有慢,进度快的学校本身算不算超前呢?

  除此,北京市教委的措施是要求培训机构将教学进度进行审核备案并公布,而这一步要真正落实也不容易。

  问题在于,即便要求教育机构对课程内容、面向的对象等内容进行备案,也可能会存在备案课程和实际上课内容不一致、备案的教学对象与实际上课的人群不一致等问题。

  12月13日的一场教育部的发布会上,北京市教委副巡视员冯洪荣回应称,北京教委需要落实审批制度加同步公示制度,还要加强抽检力度。同时北京也在探索在培训机构建立APP监控机制,希望利用现代化监管体系解决身份识别问题。对于其他更加具体的超前教育可能存在的落实困境,冯洪荣则没有提及。

  剧场效应,停不下来

  虽然有关部门禁止“点招”,但这却是海淀区名校选拔优秀学生公开的秘密。想要通过点招进名校,奥数是一个重要指标。

  想要被“点”进去,学生需要提前上能够提供奥数培训的辅导班。李楠给孩子报了4个奥数班。

  每周三的奥数课,李楠总会带着孩子准时出现在班上,孩子听课,她拿手机帮忙录下来。为了“择校”,她加了200多个微信群,哪里有名师,哪里有比赛、考试,还有新的升学政策,都得时刻跟进。

  有人将这种唯恐孩子落后于他人的心态,称之为剧场效应。剧场效应是说,在剧场中,有人为了看清舞台就自己站了起来,而后排的人为了保证自己也能看到,不得不也站起来。连锁反应的结果是,几乎所有人都得站起来看。而原本遵守规则坐着看戏的人反而看不到。

  这意味着,一旦家庭里有孩子进入升学的剧场,只要前排有人站起来,不管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落后能看到戏,家长都不得不站起来。

  家庭的心态直接影响孩子的心态。即使已经考入清华附中这样的名校,王聪也时常焦虑。盯着每年学校的重点高中升学率和淘汰率,他觉得很可怕。“被淘汰就意味着和好的未来无缘。”但大环境就是这样。王聪知道,根本不可能停下来。

  在这辆已经高速驶向终点的升学列车上,对于每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要么选择上车,要么别参与游戏。

  教育评论员熊丙奇曾在署名文章中指出,校外培训机构需求火热更深层的原因不是来自培训机构的逐利,而是每个家庭的教育培训需求。他认为,要真正给校外培训降温,必须改革单一的分数评价体系,切实推进义务教育均衡,从根本上减少家庭的教育培训需求。

  北京市教委副巡视员冯洪荣表示,未来治理的方向是要把培训等级证书、培训成绩与初中、小学入学脱钩。他认为,全社会包括家长要理性对待儿童的成长、需求,怎么促进孩子健康发展,要共同发力来解决。

  在教育部重拳整治校外培训机构的大背景下,多位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的家长中,已有激流勇退者。

  “竞赛不是谁都能玩的,普通娃就走普通路吧。”一位家住海淀的马姓学生家长曾是疯狂家长队伍中的一员。但在孩子学了近一年奥数之后,她决定放弃,用她的话说,竞赛太考验孩子的抗压能力和身体状况。

  “没准改革完谁都不用上课外班了。”有家长说,她期待那一天,但前提是教育大公平。

大咖说

高清美图

精彩视频

品牌活动

公开课

博客

国内大学排行榜

国外大学排行榜

专题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