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抗日战争胜利时有人写过一副有趣的对联，上联是三个国家，下联是三座城市：“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意思是中国胜利地制伏了日本，因此南京正在重新庆祝成为首都，在这里，“捷克”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动词。

　　今天的捷克果然喜气洋洋，布拉格的热闹程度和艺术气氛，恍惚当年巴黎。人们很难相信，正是这片不大的土地，一会儿被吞并，一会儿被出卖，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暖风初拂的春天，又被外国坦克碾碎。

　　终於听到了一种本地哲学：我们是小国，打不过它们，那就不打；但我们相信，是外力总要离开，是文明总会留下。你看转眼之间，满街的外国坦克全变成了外国旅客。

　　忽然想起，他们的卡夫卡迷醉过中国的老庄。

　　二

　　卡夫卡出生的那栋楼房在一个交叉路口，紧靠教堂。与当年的旧照片对比，没有任何变化。

　　这位深眼尖鼻、郁郁寡欢的保险公司职员在四十一岁去世时嘱咐一位叫布洛德的老朋友，烧掉自己在业馀时间随手涂抹的一堆纸页，幸好老朋友没有遵守遗嘱。现在全世界都知道，能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相提并论的划时代作家，第一个就是他。

　　正是在这些街道、楼房之间，他感受到生存困境，而这恰恰是现代人的共同处境。这里有小职员变成甲虫后藏匿的房间？这里有明知无罪却躲避不掉的法庭？这里有终身向往而不得进入的城堡？

　　奥匈帝国直到他死前不久才解体，因此书上都说他是奥地利作家。捷克朋友生气了，乾脆地说：“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

　　三

　　捷克的总统府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但今天大门口的旗杆空着，表示哈维尔总统没来上班，本来很想去拜见，可惜他到联合国开会去了。

　　当年听说一位剧作家做了总统，真有点替他担心，现在十多年过去，他居然做得平稳、自然、很有威望。更难为他还继续着有关生存意义的哲学思考，恰似一直在念叨“生存还是死亡”的哈姆莱特，终於继承了王位。

　　但是他说，并不是一切知识分子都能从政，有些知识分子自以为有权评判周围的一切，结果只能靠谎言和横蛮来填补自己的“精神短路”，历史上很多罪恶正是由此而生；只有那些视野开阔、心地宽容的社会良心，才能唤醒四周沉睡的善意，建立人性的秩序。

　　有人劝他，做总统要变得强硬一点，不妨偶尔拍拍桌子。他说，捷克需要的不是强硬，而是教养。

　　四

　　从卡夫卡的故居到哈维尔的总统府，距离并不遥远。我顶着秋天的太阳来回走了两次，心想这两者中间还应该有一个中介。那就是米兰·昆德拉。

　　对於人类的生存处境，卡夫卡提供了阴郁的寓言，昆德拉提供了斑斓的象徵，哈维尔提供了政治的实验，三者都达到顶峰，布拉格真让人嫉妒。

　　当年“布拉格之春”被苏联坦克镇压后，昆德拉的著作也被封禁，后来他就移居法国。据说移民局官员问他准备去哪里，他说到哪里都可以，移民局官员便递给他一个地球仪，让他自己选，他认真地转看地球仪看了半天，问：“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时至今日，昆德拉对这个世界就不必如此挑剔了，只是他的年岁已大，不便再度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