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连岳

　　那一夜我睡不着，折腾到下半夜两点多，明天就要辞职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写完辞呈，也说不上兴奋，也说不上难受，就是睡不着。

　　出来工作十年，头尾换了三个单位，两个城市，好像不停地在跑调动，20岁时，我就能腆着脸给人送礼，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那次调动，头尾跑了一年，从23岁跑到24岁，拿200来块的工资，给人送荔枝一送就是一筐，百来块钱，对我来说很大，但我知道对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所以送完后还要在别人的客厅里巧言令色，给人留个好印象，人家才愿意帮忙，不然吃了荔枝又忘了你，你也没脾气。我现在看当时的照片，长发拉渣，瘦得猴一样，瞪着暮气沉沉的眼睛，要多苍老有多苍老，要多背有多背。并不是暗示我现在年轻漂亮了，走顺字了，人的烦恼永远是有的，我是说，那种乞怜于人的生存状态能彻底击溃你的精神。那段时间也是感情最为艰难的时候，不是我艰难而是女朋友艰难，我常冲她发火，精神灰暗的人总是会把自己受的气撒到最爱自己的人身上，这是很可怕的。我有次问太太：我那时一无是处，你怎么不甩了我？她庄严地说：我要拯救你。多好的人呐，如果碰上个庸脂俗粉，当时可就惨了。

　　好了，混了十年，终于混了一个好单位---连厕纸都有得发，虽然纸质很硬，要冲二至四次水，才能将它赶走，但毕竟是福利。整个城市的人都很羡慕，有次风传我们每人要发一部空调，结果发了风扇。在那个单位呆了几年，说句公道话，极大地缓解了我的财务危机，还了装修房子布置一个家时欠的债，还存了一些钱。不出意外的话，也就这样混下去了。很奇怪的是，人的经济危机一解决，精神危机马上就来了，我总觉得生活中有些什么不对劲，我身边的人，无论是好人坏人聪明人笨人，当然包括我自己，都不爽，一张口就是鸡零狗碎的抱怨。认真想了一下，发现处境和我极穷的那几年相似，就是精神处于一种被胁迫状态。经济状况的好转绝不意味着精神的安宁，只要陷入一种依赖和乞求，不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人就毁了。就几个钱让人胁迫，不值。想问题想到这个份上，要按捺住自己就不太可能了，也就是说，我冲动了。

　　写辞呈之前，为了壮胆，又看了一遍《老人与海》，圣地亚哥睡在报纸上，枕着自己的裤子，好了，我有席梦思和空调，有柔软舒适的枕头，禁不住豪气干云，辞呈真是一挥而就啊。辞职的感觉很好，你原以为自己是风筝，剪断线后，发现自己真的是只鸟。我现在有点不好意思的是，辞个破职，还要圣地亚哥帮忙，可见孱弱到了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