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子

　　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我喜欢让自己失命在美之中。1999年春天，我写了一篇很长的散文《西域的优伤》。里面写了很多美的事情。就是因为美，越美的东西就越让人追求，越美的东西就越容易消失，越追求就越幻灭。追求美就等于给美送葬。但不追求美更是送葬，因此，我不断地追，赶了一个又一个的场子，一次又一次地陶醉，越陶醉越不满足，越觉得自己是个黑洞，永无止境，永远不能满足。

　　回忆这么多年来，我经过了不少事，制造了不少的故事，跑了那么多路，骑了那么多马，听不很多好的声音，享受了那么多祝福，但我好像从没有走近自己，没有真正地幸福。我始终都心慌意乱，肚子里好像怀着个狼，永远喂不饱的一只狼。说实话，我有时对这只狼挺不耐烦的，但你又不能挖出来打死它，我真的找不出来喂这只狼的肉。但我必须找到。因此，我开始写《宁静的盛宴》。可以说，《宁静的盛宴》，是我为这只狼准备的一把营不良的饲料。

　　我抛开了艺术规律，开始学习逼真自己。

　　我选了10年前的一段往事，跟自己的当下对峙。那是我青年时代富有启示性的一段往事。

　　那是我22岁到23岁之间事。我在宁夏北部二个工厂小学当老师，那是个很小很封闭的地方。我的男朋友是个流浪诗人。他流浪到我身边，就不再流浪了。我给他找了一张床，可以看书，写作，他非常天才，我又是个很爱借天才的人，那时候，真有点唯天才论的感觉。我跟他在一起是很享受的，我们一起写诗，朗诵诗，唱歌、喝酒。但是这样长期生活是屋檐下，似乎缺少着什么，也许我们太相似了，都很脆弱，都神经质，在一起磨的时间太长了，就有很多麻烦，感觉也不新鲜了。

　　余纯顺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出现在的。余纯顺就是那个徒步中国的上海小伙子.也许还有人记着他。他死在一次作道俱的途中。

　　在这部书中，我动用了他的真实姓名。对我个人而言，“余纯顺”这个名字，不只是符号，它是有力量的，它提醒我，面对的是与自己生生不息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小说家在虚构.对读者而言，余纯顺的悲剧，可能再次引动大家的思考。

　　却说，余纯顺出现后，给我们很大的撞击。在当时看来，余纯顺的能够放弃世俗社会的生活，用那样一种更超然的方式追求生命，真的很有魅力，简直是来了个男三毛么，跟我的男朋友形成明鲜的对比，从审美的眼光上来看，我的重心马上就偏向了他。另外，作为一个女性，余纯顾身上那种男人的感觉挺好的，跟我也比较对路子。这个时候，我又要对面我的男朋友，又来了这样一个不可抗拒的男人，我该怎么办？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境地……

　　我的性格非常直，非常急躁，想说的话非说了不可，想做一事非做了不可。但我又不想伤害我的男朋友，我们的关系也非常深，可以说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关系，那时候，他是我惟一的知音。我想他最好也应该有这种感觉，认识到我的这种爱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能支持我，这就对一个人的要求太高了，简直是有些强奸民意的味道。正好，他也觉得余纯顺是挺可爱的，挺棒的，如果我见了余纯顺不产生这种感情，那是不正常的。当时，我们都是很理想主义，但另一方面，我感觉让他完作接受这种东西是力不从心的，有一种人格大跃进的感觉.换了我是做不到的……对余纯顺也是一样，他也觉得这两个人是一对，他们两这么好的关系，他进来是不好的，另一方面，他还要上路，他的事业心很强，但他又喜欢……总之，这次相遇把每个人都推向一种两难境地。这个时候，如果我能有好的“修养”这种事是可以避开的，但我偏偏没有避开，没有力量避开，我把它看成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一个干坏事的人，总会把所的有责任都推给命运的。

　　他住了有二个多月，走了，我们去找他。这中间又插进来一个人，一个女孩。她也喜欢老余。这个女孩于像个三棱镜了一样，照出了这三个人的人格，这里面考验最大的就是我.我承认了这个实事，又嫉妒，又宽容，我变得喜怒无常，经常想办法折磨那个女孩子，她跟我一个宿舍，朝夕相处，现在想起来，她也怪可怜的。他们之间时间不长，就分开了，这正中我下怀，我就到路上去找余纯顺。我男朋友送我去找。他受到的考验太大的，他很矛盾。他觉得把我交到余纯顺用里是很不幸的，他不信任余纯顺，他认为谁也不会象他那么爱我。不管我跟谁生活在一起，都必须在他的监护下。他说自己是老让阿让，就是《悲惨世界》里的那个老头，特别让人心碎的一个老头。

　　就这样，我以“现在”的人格品质再次面对了10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在这个真实的故事背后，我发现了自己的虚假。我是个爱情至上论着，我为爱情而活着，我的整个青年时代是依赖着这个假设的基础而存在的。

　　爱情至上的女人并不懂得爱。

　　爱情一开始，显得很真实，血淋淋的，发自生命。但“变化”很快就检验出来它的底色。当余纯顺那边有变的时候，我也变了，全然不像刚动心的时候那么纯粹。台上下不来。刚见到老余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男有太苦了，我一定要好好爱他，让他不要再苦了，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后来，因为又生出的那些枝节，我到路上去追他的时候，在我的潜意识中，我只有征服他，别的东西都不重要了。为了征服，我像个演员，想方设法，投其所好……

　　这就是我的爱情：欲望、占有、索取、征服、条件化……更糟糕的是，人到了这个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个爱情至上者，还以为自己的爱是神圣的，坐在神圣的台于上下不来……

　　还有，余纯顺的死，对我有极大的震憾力。当我从悲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我对生命的意义，对整个中国人，对文化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余纯顺抛弃了一个普通市民的生活，走上出世的道路，去追求生命觉悟的机会，但同时，他浑身绑满了许多“伟大”的项目，这些项目需要他和社会共同完成，他几乎没有品尝过“出世”的滋味，就又回到了社会的怀抱，进入了角色一一探险家的角色，用社会的眼光来追赶自己，一条条道路，一座座高山，一个个生命禁区，一项项世界纪录，一声声喝彩……他太累了，太沉重了，他没有时间、机会、能力了望内心。他的心灵被搁浅在一条条貌似惊骇俗的“贼船”上，他被偷渡到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地方，以至于“为了配合上海电视台拍专题片去了罗布泊”，“为了维护专题片的真实性而独自己穿越六月份的罗布泊。”

　　以探险的姿态，他死在了一次社交活动之中。

　　为了更多的喝彩声，也为了更多地抱答喝彩声，他以热爱生命的名义，爆废了生命。

　　后来他被录用为20世纪中国十大探险家之一。

　　所谓的探险就是通过征服一种外在的东西而达到心里的升华和满足。这种东西看起来是内在的，其实也是外在的，建立在外物上，建立在一种社会意义上。所有的探险者都知道，既使他们把大自然的一切都征服了，也征服不了来自自己的欲望，也解决不了来自生命本身的困惑。

　　余纯顺没能征服成名的欲望，更没能征服探险的欲望。他跟自己吹了个牛，撒了个谎，他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本色，倒了下去。他没有勇气恐惧，没有勇气不当探险家，没有勇气把自己当人看。他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从大跃进、从浮肿的年代挺过来的中国人，在恐惧的时候，示弱，才是探险。

　　因此，他不得不死于不敢示弱之弱，临终无人关怀。

　　最近，一位叫刘雨田的朋友要去横穿塔卡拉玛干沙漠。我也很担心这位勇士被这种意义上的探险家角色绑架了。我不知道他的心灵现状，但愿他是清醒的，但愿他能拿出面对大沙漠的勇气，面对自己的灵魂，但愿他能温柔地多多请教心灵，多多问自己：这真的是你所需要的吗？你是不是在作能别人看呢？这个世界的价值标准真的值得你拿宝贵的生命赌了上去吗？

　　在《宁静的盛宴》中，我说，如果探清了真理，余纯顺可以去当幼儿院的阿姨，甚至什么都不做。通向真理的灯泡，自然会发出清澈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