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5月23日,瞿秋白在他的绝笔《多余的话》中这样结尾:“告别了,这世界的一切!最后……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永别了!”四周后,在福建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瞿秋白高唱《国际歌》,从容就义。
除了《红楼梦》之外,高尔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以及鲁迅和茅盾,当时皆是非常革命的符号,但是,最终为什么是豆腐?作为一个“不幸卷入了历史的纠葛”的职业革命家,瞿秋白当时的真实心态自然是难以捉摸。除了瞿秋白的家乡常州以“皮蛋豆腐”而出名之外,我至今无法考据出豆腐对于瞿秋白个人以及1931至1935年间的中国革命局势有什么特殊意义,不过我一直认为,在中国的所有日常食品里面,惟豆腐独具一种存在主义的性格。无论在中式的饮食还是中式的语境,豆腐都是一种家常、清贫、平淡和出世的符号,又因其为佛门所用,平常之外又平添了几分禅机。
《菜根谭》写道:“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坏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肝肠,如何领取得冷风月。”
还是豆腐。更不能想象的是,金圣叹在被杀头之前会说出“鱼翅和鲍鱼同吃,大有燕窝滋味”那样的话来。
尴尬的是,清贫的豆腐同时又总是被用来比附于肥美而俗不可耐的肉,或者说,总是被赋予一种暧昧的肉感。其实,只要想一想豆腐的外形及其颤颤巍巍的姿态,就会知道意淫的不可避免。所谓“白如纯玉,细若凝脂”,所谓“滋味似鸡豚,鸡豚无此美”,不一而足。
对于素食者来说,豆腐以及种种豆制品乃肉类的最好替代品。素食中的素火腿、素鲍鱼和素鸡、素鸭之类,无不以豆腐制成。是故,要将一个把豆腐吃腻了的素食者伺候好是相当考人的,难怪香港“功德林”的大厨潘义康曾经感慨地说:“煮素菜,最难是找些外形与肉类相似的材料。”真是经验之谈。
作为一位革命家和西医,“孙文学说”一再说到茹素的好处:“夫素食为延年益寿之妙术,已为今日科学家、卫生家、生理学家、医学家所共认矣。中国素食者,必食豆腐。夫豆腐者,实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无肉料之毒。”孙中山的革命思想、医学知识及其素食主义主张,可能都与日本有关。自佛教盛行之后,历代天皇皆颁令禁肉。直到明治五年,因为要办洋务,才解除了他从德川家族手中继承的持续了1200年之久的“肉食禁令”,我猜想,日本的豆腐业不仅异常发达,而且今天还可以来争中国这豆腐老家的市场,跟历史上的长期禁肉不无关联。
60多年过去了,除了《红楼梦》大概还有人在读,剩下就是豆腐了。谁也不可能读懂“中国豆腐,世界第一”的弦外之音,正如《多余的话》之代序所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还是且吃豆腐吧。(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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