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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莺音

　　他认识她是因为他和一个女孩子去她在的那个酒店开房间。

　　她看着他的眼神很冷很憎恶，但是他突然觉得她很美丽。因为她眼睛里有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的东西。

　　他以前认识的女孩子，没有她这样的。虽然有很漂亮的，长的像滨崎步的都见过，而她真的是个例外。他不知道她哪一点吸引他，他只知道，他现在真的只会想她了。至于别的女孩子，他觉得，无论长的如何，在脱了衣服后都是一样的俗不可耐。除了……除了嫣嫣。嫣嫣？这个名字真的很久没有想起来了。为什么没有？因为每次想的时候心都要痛的，痛多了居然也没有习惯痛，所以只好不去想。不想的话也痛，只是没那么强烈。而现在，想起来了，想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痛了。为什么？是不是我要忘记她了？是么？他这么想着，头都快想破了都想不明白。“Darling~~”和他一起的女孩子这么嗲嗲地叫着他。他看了一眼她画得很浓的妆，觉得自己怎么会失心疯和这样的女孩子去开房间。其实他最讨厌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他总是会去找她们？他不明白。其实他找女孩子的事情家里不知道，他只说在公司熬夜就没事了。反正人都这么大了，家里管不到。自己又有钱有事业的，那有什么关系。不过那个女孩子的叫声让他想起来他为什么看见她的时候就无法忘记，而且为什么他想起嫣嫣的时候心不再那么痛了——那是因为她身上有和嫣嫣很像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无法很快的弄清楚。当然也不可能很快弄清楚。再说对他而言，得到两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是很奢侈了，他并不是个贪心的人。想到这里他给了那个女孩子她该得的钱——姑且叫“该得的钱”——叫她走了，没有和她做什么。那个女孩子倒也乐得这样做。

　　她觉得那个带着个女孩子来开房间的客人的眼神很奇怪，但是好歹是客人，她还是要为他服务的，而她眼睛里却无法掩饰对男人这种行为的鄙夷。可是她又觉得奇怪，因为他的眼睛表明他不是个坏人，可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也许他的眼睛会骗人的，不像她，她的眼睛从来都把她的心表露无遗。唉，有钱的人真的是很有钱的，可是都不愿意把钱花在好的地方。她想。她还想，如果她早点挣够了钱，就离开这鬼地方，去做她梦想的事——学画画。如果不是为了学画画，她就不会对钱有那么大的渴求，也就不会在这样的酒店做服务员了。换工作么？她也想过的，可是这里的工作不是很繁重，老板对人也不错，给她加了好几次薪水，因为她的勤快。再说姐妹也很好，再说在深圳这样的地方找个新的工作不是很容易的。于是她就做了。

　　他走出酒店的时候还很早，才晚上11点，至少他觉得很早。他没有去取自己存的车，而是步行在街上，去看那些灯红酒绿的情侣或者是失恋的人们。真的很亮，他是指天空，在他的眼里真的很亮。对于晚上11点的天空，是太亮了点。他站在斑马线这边，看着那白色的线一条一条的向前去，越来越细，在他的眼里越来越细，然后在那边突然就没了。哦，多么正常的现象啊。可是今晚他不觉得正常。其实他一直就觉得那斑马线不正常。因为他见过红色的斑马线。红色的？是啊，红色的，血红色的，真的是血红色的。因为那就是血染红的斑马线。而那血，嫣红嫣红的，是……谁的血？他似乎忘记了，但是，他记得，就是那个早晨，他和他的嫣嫣一起过马路的时候——他们起了个大早，说好要去街对面新开的汉堡店吃东西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时候嫣嫣灿烂的笑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回忆。斑马线？他不相信这东西能给人安全。打那以后他就不再走斑马线了。要不是家里人反对他和嫣嫣，他也不至于和她一起偷偷跑出来住，那么也就不会知道这里新的汉堡店，也就不会去过那个该死的斑马线。他就是一直这样的把错一点一点的归咎起来，归咎于家里人，归咎于那家汉堡店，归咎于那些可恶的白色的骷髅肋骨般的斑马线。可是怎么想也没有用，嫣嫣还是只把笑留在他回忆里了。她觉得很奇怪，那个男子为什么那么早就退了房间，一个人出来了。她看见他的脸上有种压抑了很久的悲哀一般，荡漾着不属于这城市的感觉。为什么？她不明白，她也不用明白。因为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不过她居然情不自禁的去猜他的处境，当然是猜不到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而且是为一个陌生的男子。她脸有点红，她想别人一定是看得出来的，因为她习惯化淡妆的。如果再见到他，她想，也许能对他的印象会有改变呢？……奇怪的一个人，让人很想了解，又似乎有点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在那天晚上后就没有再去找过女孩子。

　　她还在猜着那个人的身世来历。他想，他要去找她，他要她知道他。她觉得对这样的生活还是习惯的，不想会有什么改变。

　　他就这么决定了。

　　她想，再这么下去，看的人听的事多了以后，自己会不会改行做小说家呢？他决定去找她的时候离他第一次见到她时过了一个月。嫣嫣，是你么？你的灵魂怕我寂寞，给了我一个像你的女孩子？他去找她的时候没有买玫瑰或者什么的，因为当年的嫣嫣就是不喜欢那样俗气的东西。他买了一个鱼缸，密封的，里面有两条小鱼。不用喂它们，它们会活很久的。嫣嫣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小动物或者可爱的植物，比如说她曾经养了一盆她很引以为自豪的文竹。——那文竹在她变成回忆后也随她去了。他觉得送小鱼她会喜欢的。可惜他去的时候那里的人告诉他说她走了，她挣到够了她学画画的钱，去了北京了。他就很失落很失落。难道她只是个梦么？难道嫣嫣根本只是托她的身来告诉他说她不想看到他这么的堕落么？嫣嫣，嫣嫣……他的心又和以前一样痛了。可是这次他没有用找女孩子的方式来麻醉自己，他买了去北京的飞机票。

　　她刚刚到北京的时候觉得北京就是她要的地方，这里的一切她都很喜欢。她每天都很认真的学画画，老师也很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家里人终于想通了，支持她去学画画，于是她提早从那个酒店辞职出来了。北京的天气是她唯一不喜欢的，但是她还是过的很快乐。偶尔还想起以前的生活，以及那天见到的很奇特的那个男子。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真的是个花花公子么？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把长头发往脖子后面掠一下，并且轻轻扬扬嘴角笑一下。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只是在那个晚上听见有人叫过她“函子”，那么，她的名字就该有“函”字了？或者是相近的什么字。或者她姓韩？总之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如果他今生不能找到她的话，他会把遗憾带到嫣嫣那里去的——不，不是的。嫣嫣在他死了以后，应该又做了人了。那么永远阴阳相隔么？不，不要！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了，他只要找到她。他就一个一个学校去问。他至少知道她是在学画画，他很得意他知道这一点。他就这样的去找了，找名字和“函子”有关的女孩子。

　　噢，请允许我打断一下这个他和她的故事，反正他找她还有很长的时间。不要着急。既然我告诉你们他去找她，那么他一定能找到她的。我不喜欢给一个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结局。其实，我想说的是，他和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正在给你们讲一个我所知道的故事，不是么？你看，我现在正坐在电脑前面敲敲打打的，窗外的天气是快下雨的那种，就算不下雨，至少是一种孕育着什么的天气。我所期望这天气孕育的，是一场雨，所以我刚才说“窗外的天气是快下雨的那种”。好的，现在你们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讲故事者了吧？这样你就可以更平心静气地看待我的罗嗦不停的说话方式。对了，想起来了两个个很普遍的人都会问的问题，那就是，他帅么？她漂亮么？啊，其实真的，我说了，既然他和她是谁都并不重要了，外表又如何呢？……噢，对不起，我真的是说的太多了，好的，接下去我继续讲我的故事吧。在他找到她之前我还是先讲讲他和她的一些事情吧。

　　她的名字其实叫做上官寒的。她的名字是妈妈起的，当然是指她亲生的妈妈。虽然她的后妈对她很好，可是她还是觉得她并不是能够很爱她的，毕竟不是亲生的妈妈。反对她学画画的话就是这个妈说的。她爸爸听她一说，就也觉得不好了。虽然后来他们同意她了，可是她也并不因为这个而对她有多少的改观。——她其实是个很孤傲的女子！她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她也没有哭。只是去剪短了头发而已。现在她的头发又长了，而她终于到了北京去学她最爱的画画了。她很用心的画，从画那些简单的石膏开始，到后来画起水彩的时候，老师都一直在惊叹这个女孩子的天赋。她倒有点庆幸自己没去念那个一般的高中，因为这落榜，应该说是相当于落榜后的生活，给了她人生很多思考的时间，也给了她很多看这个世界的机会。她这样想着，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忧郁是无可避免的长出来了，她有点怕，但是又觉得有一点什么样的喜悦了。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会有什么改变了。在她想这些的时候，她20岁。她每次都对向她告白的男人说，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然后她就把一个不存在或者说只是她还没有遇见到而已并不能说是不存在的男人描述一遍。这样子久了，她自己似乎都觉得自己是真的在等谁，在等着一个谁，一个会带她到他世界里的谁。上官寒就是这样一个奇怪而又平常的女孩子。说她“奇怪”，因为看了她的想法这么怪自然觉得她也是奇怪的；说“平常”是因为女孩子其实都是这样的，多少都有过相似的思想经历，只是坦白与否的问题。

　　他找她找了很久。有多久呢？他觉得，有海枯石烂那么久，因为他也想不到别的来形容了。他就是这样的找啊找啊，因为他总觉得这就是他在嫣嫣变成回忆后他没有跟嫣嫣而去，而是还呆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所以他觉得他一定要找到她。他就这么找啊找啊，像一个傻瓜在玻璃堆里想找到刚才自己不小心扔进去的一块水晶一样。是啊，要是当时早一点找她呢？他想。

　　她很累的时候就喜欢去那家很小的早餐店吃东西，她不喜欢奢侈。她一般会叫一杯热的豆浆，慢慢的喝，不要别的什么。她不喜欢牛奶，她不喜欢牛奶的气味。豆浆比较温和，她总是偏爱豆浆——其实她偏爱的东西她都会找个理由来爱它的。她就是这样的给自己制造各种各样的可爱的气氛。她有的时候把豆浆带到自己住的宿舍的阳台上去喝，顺便看着红色的天空是不是会在她喝完豆浆的时候变成黄色。她在家里的时候喜欢看星星的，她想她是真的很喜欢看星星的，可是真的看不到耶。没关系，她对自己说。她觉得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所以没关系。他见到她的地点，很容易就猜得到么？是啊，就是的，是那家早餐店。否则那家早餐店为什么要在他和她的生命中出现呢？他看见长高了的她坐在小小的桌子旁边喝她最适合的豆浆。为什么觉得是“她最适合的豆浆”呢？因为他觉得她其实就像一杯豆浆一样，是豆浆的那种颜色的女子。他也不喜欢牛奶一样的白的女孩子，他就喜欢这样的。啊，真是要昏了!他快昏了！他看见她了！他看见她了！

　　她正在专心喝她的豆浆，一边低头看着老老的木桌子上的裂纹。她觉得那裂纹很美丽，为什么以前她一直没注意呢？这些裂纹真的很美丽的啊！她不禁微微一笑，却没有注意到他在那边看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他找到了她和嫣嫣相似的地方了。就是那种还没有被城市吞掉的纯真。她抬头了。他看到她看到他了。

　　后来的事情么，就是很自然的，他和她在一起很快乐。

　　他问她，你真的那么喜欢画画么？她回答，是的。不过我禁止你问“我重要还是画画重要”的问题。他笑她的天真的话，她就假装生气不理他了。然后他就在她的阳台上从后面抱住她的肩膀。她似乎抖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就这样静静的，两个人站在红色的天空下。站到很久，也许他又要用海枯石烂来形容这个很久吧？

　　再后来她在他怀里哭了，因为她说她很害怕。他吻她的额头，问她怕什么。她说，没什么。我，和，你，像现在这样子就很好。他就把她抱更紧一点。

　　其实，他不知道，她比他爱她还要爱他。她和他出去的时候，他总是不过斑马线，坚持走天桥或者过地下通道。她觉得很奇怪，可是他从来不解释为什么，她很乖，都不再问了。他叫她的时候叫的是“嫣嫣”。他说这个名字很好听，很衬她的，她就接受了。于是他叫她嫣嫣。

　　她知道，在他生命中，应该有点什么没和她坦白过的。可是她愿意这样子。因为她觉得她爱他，她愿意这样子就是愿意这样子。没有什么理由的，也有理由，那就是她爱他。

　　这个故事到某一天嘎然终止了，因为她画了一张画，叫做《城市中的夕阳》，在两幢高大的建筑物中间的马路上，她把斑马线染了红色。他看着红色的斑马线，流泪了。他对她说，其实我爱的人她……她离开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确认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也再不会回来了。后来他就找了个人少的小镇子住下来，那里没有斑马线了，红色的白色的都没有了。可是，他却开始害怕喝豆浆和害怕看夕阳。

　　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至于上官寒去了哪里，其实我知道。当她来到我这里对着我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真的很久没有哭过了。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其实上官寒真的是喜欢叫自己为函子的。也许你们会在哪里看见这个名字，那么就是她了。她现在已经不再画画，她只是写一些东西，像我这样。她说，她真的很累了。她这一生就是这样的了。

　　在这个故事中，斑马线其实很残忍。我这么想着，给这个故事的末尾署上了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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