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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叶萱

　　唐瑶瑶一直活得很三八。

　　她最喜欢拖人家相亲，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青年才俊悉数打理干净，摆放整齐，因为是她八杆子打不着的所谓亲戚，被摆布的双方又不能不给她面子。于是这种生活就构成了她所谓的暑假，还自称是很充实，并且常常对我说：姻缘这个东西，真是妙不可言。能促成姻缘的人，也是功德无量吧。

　　我懒得理她，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直到有一天，唐瑶瑶居然把这种卑鄙又龌龊的念头动到了我身上，我便无法再沉默。抗争啊抗争！我心潮澎湃表情慷慨。

　　可是毕竟，唐瑶瑶是我死党，我不能让她太没面子，便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白净而儒雅的男生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喝一口饮料，佯做淑女。

　　白晓笛。李白的白，《春晓》的晓，牧笛的笛。他边答话边审视着我。

　　女孩名字。我歪歪嘴巴，猛地见唐瑶瑶瞪我，急忙收敛。

　　他笑了：你让我想起头发上有花瓣，穿黑色袍子的小女巫。他居然这样说。

　　咿呀，那是仙女吧？怎么会是女巫？

　　仙女和女巫都有魔法，但是仙女的比较纯净，女巫的比较魅惑。他把两只手交叠着，看着我。

　　我？魅惑？我看看唐瑶瑶，她的表情很怪异，但是想来我的也好不了多少。

　　这样，我算是第一次见了白晓笛，当然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唐瑶瑶骗来的。事后我狠狠地修理了唐瑶瑶，吓得她足足四天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白晓笛却出现了。

　　当时我在插花。因为是暑假，闲着也是闲着，就应聘到一家花店打工。屋里有空调，温度适宜，心情很好。我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在姹紫嫣红中走来走去。手里拿一只巨大的喷壶，有很长的颈以及很大的喷嘴。

　　白晓笛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从花瓶的倒影中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没吱声，悄悄地背转身，装做向门口的发财树浇水，劈头盖脸给白晓笛洗了个冷水澡！

　　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哈哈大笑。

　　你，真像个小女巫。他无奈地说。这个时候他脸上滴下来的水和他白色T—恤衫上的水混合着向下流，打湿了他蓝色的牛仔裤。如果要找个词形容，恐怕只有一个——狼狈！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反问他：唐瑶瑶呢？是不是她告诉你我在这里？

　　唐瑶瑶？我有三四天没看见她了，不知道在忙什么，可能是忙着给人家当媒婆吧？白晓笛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蹙着眉头。

　　恰恰在这个时候，老板娘出现了。她一进门就大惊失色：晓笛啊，你怎么这么一副样子？

　　我更惊讶：晓笛？你们认识？

　　老板娘看看我手里还滴水的喷壶，火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你还想不想干了？多亏是自己人，要是客人被你弄成这个样子，以后还敢不敢来买花了？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怎么这么毛躁？扣你今天的工资，明天给我小心点！

　　自己人？扣工资？我懊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白晓笛这厮也不解释，眼看着我被扣工资，还笑！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二姨，你先回去吧，我给你看店。他竟然叫老板娘是二姨！

　　老板娘气咻咻地走了，白晓笛一脸得逞后的得意嘴脸。卑鄙！

　　你生气了？他这样问我。

　　我能不生气么？钱啊！我心疼着一天的工资，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没有什么好感——我这个人比较健忘，已经忘了先动手的那个人是我。

　　我又没有得罪你。他还挺委屈。

　　我自己想生气，这个你也管？我没好气。

　　也是。他叹口气：我请你喝咖啡。

　　我喝茶。熟练地白他一眼。

　　好吧，那就喝茶。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摆出关门的架势。

　　这就收摊了？我看看手表。才下午三点钟的样子。

　　反正是自己的店，想关就关呗。他站在门口，阳光撒在他身上：再说你今天的工资也没有了，还在这里白费力气干吗？

　　想想也是。再说和帅哥一起喝茶也是挺美好的事情，于是很爽快的就出了门。

　　只是没有想到，白晓笛的交友范围还挺广泛，连我常去的茶馆都认识人。

　　照例我点的是“玫瑰香蕊”。用白色的瓷壶冲了，倒在雪白而精巧的瓷碗里，有浅浅的粉色。粉色慢慢地变成浅黄，接着有很浓郁的香气飘出来。

　　你喜欢玫瑰？他试探着问。

　　不，我喜欢所有的花，我干脆地答。看着白晓笛白净的脸，记忆中渐渐有一个发黄的影子如陈年旧片般浮出来。那是一个同样白净的男孩子，眉眼的样子已经模糊，只记得他叫宋杭，他的家是一栋小洋楼，院子里有个小花房，种了很多各种颜色的花朵。最多的是茉莉，每到夏天的晚上，香气馥郁。

　　那年我似乎是六岁，喜欢看《花仙子》，讨厌宋杭家里的那只大黑猫，因为它长的像《花仙子》里的那只坏猫。

　　六岁，现在想想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懂爱情，也不可能懂。只知道疯跑着玩，天黑到不能再黑了，就被妈拎回家面壁。

　　妈那时最喜欢说的话是：女孩子家，不文静一点，将来就不怕没人要？！

　　那时我小，什么都听不懂，索性就不听，只是眼睛瞅着饭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流口水。后来渐渐长大了，不是很漂亮，也足以让陌生的或者熟识的男生送花给我，却独独忘不了那个叫宋杭的男孩和他家里的花。

　　还有妈，到我也会做很香的饭菜的时候，她却再看不见我的样子——在我17岁那年，她病逝了。

　　你……怎么了？对面的白晓笛惊讶地问。我伸手摸摸脸，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眼泪滑出来。

　　挺尴尬地笑笑——有东西掉到眼睛里面了——也没撒谎，因为确实有一种叫做“伤怀”的东西掉进来。

　　白晓笛没有说话，只不停地喝茶。

　　又想起那个叫宋杭的男孩，和我一起度过了很难忘的童年，终于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随家人去了外地。从此没有音信，只有他留给我的痕迹，清晰地留存于我的生活中。

　　比如：我从此爱上了各种各样的花，也爱上了喝花茶。我的屋里，到处都是花，有栀子、茉莉、二月兰、蝴蝶花还有仙客来。都是很平凡不难养的植物，却让我的卧室变得四季如春。爱所有的花茶，诸如香碧螺，菊花茶，玫瑰香蕊或者珠兰花茶。也自己动手做：到夏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把茉莉花摘到篮子里，去除不好的花瓣，只留下最鲜嫩的部分。找一个干净的罐子，先在最下面铺一层茶叶，再放一层茉莉花，再放茶叶再放花，一次又一次，直到装满。然后密封好罐子，放在阴暗干燥的环境下待花香完全渗透到茶叶里，再把茶叶烘干，装起，慢慢享用。

　　其实，最喜欢的无非是那些动手的步骤，是那些难忘的年少时光，是那个时候，尚年轻的母亲教我一步步做自家的花茶……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白晓笛送我回家。昏黄的路灯光亮里，我黑色的裙裾与他白色的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走到我家楼下，他又重复：你真象个小女巫。良久：象个森林里，与花草树木友好相处的小女巫。在你身上，有怀旧的气息。

　　我回家，给唐瑶瑶打电话，询问这个白晓笛的出处。唐瑶瑶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他是我一个远房表哥，他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现在啊，就在这边读大学嘛。专业？说起来笑死人，读的是园林，我总说他是花匠。有一天我说我有个很喜欢花的朋友啊，他就很想认识你。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害你？就是觉得你们有共同语言而已哪，你不觉得你们两个很合适么？郎才女貌，郎貌女才……

　　唐瑶瑶依然是唐瑶瑶，三句话不离本行的“媒婆”唐瑶瑶。

　　此后白晓笛常常来花店。看我插花，有时也搭把手。常聊天，随他喝了很多回的茶，互相讲了很多生活里的故事。渐渐了解了这个人，也被他所了解。

　　也是渐渐地对这个男孩子有了不少的好感。可是不能否认，我对他，总有一种恐惧，因为他总是轻易地让我想起往事。

　　快开学了，我从花店里辞了工。老板娘有点依依不舍，暗地里多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感激得我差点涕零。

　　没有告诉白晓笛我的行踪，但是知道躲不过他，因为有唐瑶瑶在。

　　也是开学不久，系里大发慈悲，竟然批准了六天的时间做“社会实践”。我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买了火车票直奔南京。先是在夫子庙吃了两天的小吃又转战苏杭，西湖边上的茶社只要不是漫天要价的都尝了一下，连大名鼎鼎的“湖畔居”也没有错过。之后我去了上海的“老城隍庙”，再次大饱口福。六天里我拒绝一切通讯手段与工具，只是信马由缰地吃与玩。

　　我承认，我的遁迹也是为了躲避白晓笛。

　　但是六天后，刚回到家唐瑶瑶的电话就追来了：白晓笛请你喝茶。

　　不喝。我斩钉截铁。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这个叫白晓笛的男孩子总是奇妙地让我想起我的童年。

　　你会去的。唐瑶瑶更加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讶异于唐瑶瑶的肯定。

　　因为他说，你只要一听一个人名就会去。唐瑶瑶好听且有点发糯的声音道：“那个人叫宋杭。”

　　我心猛一惊，忙问：白晓笛人在哪里？！！电话里传来的却只有盲音。

　　与此同时，传来敲门声。开门，微笑，门外赫然站着的是白晓笛。

　　他的手里，是一捧干净鲜嫩的百合。

　　他走进屋，把花放到客厅的茶几上，于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我为他倒茶，于时光交错间，依稀听到如此词汇：九岁搬家……不久父母离婚……改随母姓……后考回此地大学读园林……千辛万苦地找一个喜欢花的女孩子……只记得……当年的她喜欢看《花仙子》讨厌大黑猫……喜欢普天下所有美丽的花……最向往的事就是跟母亲学做茉莉花茶……

　　还有……他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我一手持白瓷蓝花茶壶柄，一手轻按壶盖，微微地发抖。

　　“还有，”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站起：“还有她说过，不管等多少年，都要和杭哥哥一起玩‘过家家’，只肯给杭哥哥一个人做老婆……”

　　像是有火，顷刻间烧红了我的脸。不用看也知道，那抹羞色，定是与十三年前的相同。唯一不同，就是有这羞色的女孩子，已经于花香中长大。纵然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有花样年华。

　　壶嘴中流出的茉莉花茶，于手的抖动间轻溅到雪白的桌布上，洇湿了手绣的蝴蝶，顿时生动而鲜活。我眼含泪水，僵立的身体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温暖。

　　他的手臂轻绕过我的腰，他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他说：你真是个小女巫，因为只有女巫，才可以施魔法，让人永远忘记她，或者，让人永远无法忘记她。

　　泪水，一滴一滴碎落在我的裙上。他扳过我的身子，用他清亮的眸子看着我。他的头，一点一点，轻轻地低下来……

　　世界就此消失——这是小女巫最后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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