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终点开始(下)
http://www.sina.com.cn 2001/02/05 14:50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卖艺不卖身7263
次日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想这个时候造访或许会给老人添麻烦,便在旅馆附近一间小店里吃了午饭,又在街头逛了会儿,我初次来此地,尽管街景与故乡大同小异,还是有点新鲜感,我也不忘记找寻那张熟悉的面孔,我期盼着不经意的一瞥会看到他,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抓住他,象擒拿犯罪分子一样,我理所应当地失望了,连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也没有。一点多种,又是一日里最热的段落,我的额头上又渗出汗滴,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往于冰家驶去。
我在一片住宅区内转来转去,走错了楼洞,一个女人隔着厚重的防盗门大声说你到别处看看吧。我已经累得满头汗水,总算见到了于冰的母亲慈祥的脸。我在宽敞的门厅里换下鞋子,来到于冰父母的卧室。屋内收拾得整洁有序,一件尚未织完的毛衣放在床上。老人见我汗水淋漓的狼狈模样,让我去洗把脸,然后找开了电风扇,又去冰箱取来西瓜和饮料。我说“阿姨您别忙。”老人笑着说:“昨天就知道你要来,没准备什么,可不要客气。”我脱下制服,和老人闲谈起来。
话题自然有关于冰。老人抹着眼睛说:“这孩子到底去哪儿啦,怎么就不能和我们说一声呢?”她不停地叹息,我只能安慰她,于冰仅仅是被一时的冲动驱使离家,很快就会回来,或者是有件事需要他去做,他行得匆忙忘记和家人打招呼,这种话我听着都觉得与撒谎毫无分别,但我除此以外,又无计可施,我问:“他出走的前12天您发现他有什么变化吗?比如说暴燥,不说话,看上去有心事。”老人想了想,摇摇头:“来调查的警察也问过,我没觉得他不对劲啊。他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吃完饭看新闻,看完就回他的小屋里,有时看会儿电视、有时可能看书吧。我和他爸都很少去他的屋子,他也不是孩子啦,我们不愿意打扰他。”我又问起于冰和他的女朋友的关系如何,老人似乎对此颇有不满,声调中陡地加入少许怨气,很明显地对这场恋爱是持反对态度的,她先是抱怨那位热心的介绍人,责备他乱点鸳鸯谱,不加思考两人是否匹配。说起他们的关系,老人说:“我没见过他们那样处对象的,平时根本不见面,周末偶尔打个电话来,我问过于冰她到底什么意思,他也说不出子午戊来,真让人操心。我叫他爸打听一下那姑娘是不是还挂着别人,他又说让介绍人知道会伤和气的,没办法。”我做出理解的表情说:“您能告诉我她的联系地址吗?我明天想找她谈谈,没准儿她能知道点儿其它情况。”老人在桌上的一堆报纸里寻找着:“放到那儿去了啦?唉呀,找不到了。没事儿,晚上他爸回来再问吧。”老人又坐回床头:“嗯,你去问最方便,你不晓得,报案前我们问过她,她还不高兴哪,说于冰失踪和我有啥关系,又不是我的。”老人的语音变得古怪,是为了模仿她的尖酸,我想笑又忍住了。老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哎呀,我得去买菜。”我站起身说:“阿姨,您不必……别把我当外人。”老人笑着说:“不忙不忙,只买点家常菜,天气太热,冰箱也放不下,只好临吃再去买。”我也要陪她去。她说:“你歇着吧,从那么远赶来,还能让你干活儿,你要没事,去于冰的屋里坐会儿。”
我推开屋门,光线比对面的朝阳房间暗了些,但同样整洁,不知是于冰所做还是母亲代为整理的。我看到书架上那些熟悉的名字,许多是他大学期间买的,我随手出一本《永别了,武器》扉页上有“1994年×月×日购于求知书店”的字样,当时我们二年级,我刚刚恋爱不久,啊,时光荏苒,我的感慨油然而生。书架上有一台北京牌黑白电视机。是于冰偶尔消遣的工具吧。电视机旁是一喝掉三分之二的麦氏速溶咖啡,于冰爱喝咖啡的习惯仍未改变,临窗是写字台,桌面上有一只笔筒,一盏白炽电灯,一叠报纸。我翻了翻,上个月的《参考消息》,他的单人床与写字台相邻,我能想象到他躺在床上捧读直至深夜的情景,这回他无须点蜡烛了。于冰你究竟在哪里呢?别和大家开玩笑啦。我在心里喊,坐在床边。写字台的描屉有锁被撬开的痕迹,我想是他们希望能找到于冰遗留的指明去处的东西,他们一定很失望,我也没必要再翻动一次。我突然想起于冰的作品《最长的一天》,就折回到书柜前,果然在它最下面一列杂志中间找到了那本《小说集萃》。
我站着草草翻阅,严格地讲,《最长的一天》称不上完整的故事,他缺少发展变动的情节,只描写了一个陶瓷匠人的一天生活,充满了零碎的遐想,片断的景物描写,似是而非的议论,因此复叙也显得困难。在编辑的按语中,有一句提及《最》文,说它是年青作者的大胆探索,虽然失于晦涩,但文笔还算有些火候。我想于冰有时会有身不逢时的遗憾吧,先锋文学的浪潮从九十年代起开始变得低沉,于冰倒真是个“迟到的先锋。”当然,他不过崭露了点儿头角,离著名作家、诗人还差得远。他不过是中国土地上数不胜数的文学爱好者中的一名,而其中迷恋或自称现代主义立场的人们又是少数,于冰是少数中的少数,他孤单吗?我模糊记得于冰还写过几篇别的小说,毕业的别人都感觉无所事事,他仍揣着笔和本子去图书馆。我在那一排杂志中找登载着他其它作品的文学类刊物却一无所获,只有《最长的一天》,一部被人们忽视的小说,出自一位被人们忽视的作者,我纳闷的是,于冰不想再发表新作,还是他的新作遭到了批评。如果小说在于冰的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就象那些陶器之于匠人,那么于冰的出走也许与此有关。前者是他消极人生观的体现,后者可能导致他丧失信心一蹶不振。可我仍武断地否定这两种可能。我认为一个人不能如此轻易地垮掉。这太轻松了。
老人拎着菜蓝回来了,见我在看书就笑着说;“你随便啊,就当成自己家。”我客气地站起身,要到厨房帮忙,被老人拦住了,其实我的确不谙烹饪,连做下手也显得笨拙,只好继续翻着于冰的藏书。黄昏时分,于冰的父亲下了班。我见过他一次,大约是三年级时,他出差到省城顺路看过于冰。虽然我们彼此都忘记了相貌,但颇为亲切。我们抽着烟,又提起于冰。他和于冰母亲的叙述差不多,不过语气中掺着一点因不理解而生的气愤,一点点而已。我问起于冰女朋友的地址。他说:“在环球商场,卖鞋柜台,卖鞋帽的,找她去没用。”看来这位姑娘给他的印象亦不大佳,或许是他询问于冰下落时碰过钉子。我打算明天去见她。
于冰的大哥也来了,提着一只卤鸭。丰盛的家宴要开始了,于冰的大哥首先敬我一杯酒,感谢我为这件事赶来,我谦让说我只是尽朋友的责任。完全是义不容辞。我们有意无意地绕开了于冰。他们问我一些关于公安工作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于冰的母亲问:“这儿的公安局你有熟人吗?”我说有几个,因为联系办案认识的。她委婉地请我帮忙,她的妹妹在郊区农村,妹妹的儿子来城里开了间蔬菜店,已经五六年了,小孩子要上学,但没有城市户品,托人送礼的事忙过不少,始终毫无言。“我说是找错人了。你要是能帮帮忙,那可太好啦。只要孩子是城里人就行,他们累死累活图个啥,不就是孩子能读书有出息吗?”老人感慨地说。我答应尽力而为,但我的朋友们都不是弄警和户藉处的只能间接地拜托他们想办法。于冰的父亲恳切地说:“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们,花多少钱也无所谓,我们是明白人。”我笑着摆手:“您放心吧。”
吃过饭,我们一面看电视,一面吃西瓜。我觉得这个缺少于冰的家庭也没有丝毫异样,房间内充满和眭的气氛,即使我不属于其中,是个外来的客人,我也未感到隔阂,然而我知道它肯定缺少什么,是于冰那沉默的形象。我终于起身告辞,冒味地要求拿一本于冰的藏书,“行啊。”于冰的大哥陪我来到小屋,我抽出那本杂志。他好奇地问:“就是这本吗?”我说是,把《最长的一天》翻给他看。他捧在手中读了一段,就还给我,叹口气说:“没想到,没想到。”我说:“以后还会看到于冰新的小说。”他点点头,便略显勉强。
我回到旅馆,把杂志扔在床上无事可做。我从窗口遥望这座夏夜中的城市,总有于冰就在某个角落的预感。二十天啦,你是否准备归来呢?我在寻找你,但是大概找不到,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渐渐忘掉这件事,说不定在某个瞬间,我会想起你,回忆起我们的往事,我会打电话给朋友,你的家人鲁青打听你的消息,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我点燃一支烟,乘电梯下楼,穿过一座有音乐喷泉的广场,穿过乘凉的人群的欢声笑语,穿过穿着大胆时髦服装的漂亮女孩子,来到一家电子游艺厅。店主非常客气地迎上前:“请进,请进。”我只有极其无聊的时候才来此消磨时光,譬如现在。
第二天我为了避开午后的酷热,起得很早,想趁着气温平和时去见于冰的女友,她叫范瑛。哪知今日阴天,我本可以多睡一会儿。我乘出租车去环球商场,从司机手中接过找的零钱时,我的头脑中闪过鲁青的话,几天来我乘车都按计价器付款,会抵消些有关警察违纪的不良影响吗?我决定临走前给鲁青打个电话道别,免得再次见面,我对他向来没什么好感。
鞋帽部的一个售货员把范瑛喊来,她远远望见我的服色,脸上流露出厌恶烦乱的神情,冷若冰霜地问我:“什么事啊?”她的另外两位同事都站在身边不愿离去,好象在防备陌生的我,其实是想知道我找她的目的。我偏要让她们失望,就请她出来谈话。我们站在楼梯口附近,我温和地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后,她没好气地抛来答复:“我什么不知道,我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谁证明我们谈过恋爱?他的事与我无关!”她的容貌中等偏上,但脾气却很恶劣,也许是有关于冰的查询使她已失去耐心。我仍旧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总会见过面吧,当时你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如何?”
“和正常人一样,要是有毛病,早进医院了。”她生硬地答道。
“他对你谈起过他的小说吗?”她可能是于冰的读者,否则于冰的东西就无人见过了。
她瞪大眼睛:“他的小说?什么意思?”
我也吃惊了:“他发表过小说你也不知道吗?”
好像亲眼看见了天方夜谭中的神奇展现眼前一样。我把兜里的《小说集萃》递给她,她盯着标题下于冰的名字惊疑不已,“这是于冰吗?”我笑了:“当然没错,草稿我还看过呢。”
“不明白。她被搞糊涂了。”他是作家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崭露头角吧。”
她看了一段把杂志合上。“没想到。”语气和于冰的大哥别无二致。“没想到。”
我不知道什么好,把杂志卷成筒状,握在手里。“怪不得他总那样深沉,可他说他只喜欢武打小说呀。”范瑛象在回忆着于冰的样子。我想我照旧是一无所获了。我给她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请她若有于冰的消息立即通知我,如果有机会去我的故乡,我一定尽地主之谊,然后我顺着顾客的人流下楼离去。
晚上的酒席间,我再次拜托老李办理于家的落户问题,他答应全力帮忙。我们又喝了不少酒,中途我借去厕所的机会给于冰的大哥打了传呼,他很快回电话,我把老李的名字,所在部门告诉他,他连连道谢,声音殷切诚挚,我笑着说:“别客气,一点小事。”他说:“你再来本城时一定再传我。”我说:“当然,也欢迎你去我那儿作客。”
“再见”我们互相致意。我慌忙地补上一句:“于冰有下落后尽快通知我。”那头的电话已放下,他听到了没有?我的头脑中泛着酒意,看来今晚免不了要醉了。我来此地的目地是什么,为寻找于冰,还没结果,若能让一个学龄儿童成为本城居民也算不虚此行,对不对?我还得督促一下老李,别敷衍了事才好。
上午九点钟,于冰失踪的第二十二天,我踏上了归程,乘六个小时的火车返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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