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火鸟87

　　四.流言

　　回家过年时我又听见了有关Y的流言，说他和某一个女人。在所有情感故事都象盗版碟的这个时代，这样的流言已很平淡。向我传播流言的是回来举行千禧婚礼的缨子，她仿佛是在说着辗转听来的一个并不精彩的陌生男人的婚外情，这让我想起10年前有关Y的一个流言悄然兴起的时候，她写信给我，倾诉她知道流言时的痛苦。

　　和10年前的那一次流言相比，这一次的流言多么寂寞啊，而那时多么热闹。缨子，Y本人，还有我许多的初中时的男女同学都向我讲述，每个人深信，自己叙述的是事情的真实。

　　我的初中女同学讲述的细节不相同，讲述时怀着的感情也不相同，但她们都认为，Y老师和X老师的婚外情是绝对成立的。她们并不关心Y老师和X老师为什么会产生婚外情，她们告诉我，是我们的学弟学妹们最早发现了Y老师和X老师的感情，他们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个极大的秘密，比如Y老师值晚班的那天X老师的出现成为一种规律，比如某一天他们去问数学题时，在敲Y老师的门之前，他们听见了房内文静的X老师的哭声，还听见Y老师说话，他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还有许许多多的证据。学弟学妹们在饭桌上在临睡前在……的情形下把他们发现的秘密告诉了他们的父母，秘密很快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飞扬，我的这些现在已是工厂女工的初中女同学们变得和秘密的发现者一样，什么都知道了。而我的男同学们不善于描述事件的插曲和细节，他们想让我知道，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他们问我，你还记得那个常常来学校找Y的漂亮姑娘吗？我摇头，我没有这个记忆了。嗨，就是开班车的司机大刘的姑娘呀！他们说，Y刚刚当老师的时候她是他的学生，他就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我说，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他们就笑我，谁像你呀，只知道拿个本子记我们讲小话，看小说。他们说，你就没看出来，Y就喜欢漂亮的女生，嘿，你是个例外，我们犯了错误，被他整得可怜兮兮，你见过他整过哪个漂亮女生？

　　我是个例外吗？

　　我听到这句话的当时，我的确和他们一样，以为自己是个例外。有时，例外的感觉真不错。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Y对我很好。若干年以后，有一天我翻一本小说期刊，有一篇叫《红苹果例外》，我心一惊，一惊之瞬，一个人慢慢走近，是Y。那篇小说谁写的，写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却一直记住了小说的题目。我想，就是那次让我明白，我和Y，究竟谁对谁是例外，还不好说。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了解到词语是有生命的，词语的生命力有多么顽强。

　　男同学们说到了阿猫，他们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们想起了Y把阿猫的作业本从窗户里扔出去的情景，在那三年，这是常事。Y习惯了上课伊始发作业本时将阿猫的作业本扔出窗外，阿猫习惯了去楼下捡作业本，我们也习惯了他们的一扔一捡。

　　阿猫的学习并不很坏，她后来还考上了高中，我们中间只有6个人考上了高中。Y却讨厌她。我觉得Y讨厌她和Y是一个细节主义者有关，这是我上了大学以后的想法，我不认为是因为阿猫不好看Y才那样对她，这不符合事实，还有一些女孩不好看，Y对她们也还温和，就象普通老师对学生一样。

　　Y是个讲究细节的人，他的衣服，他的头发，直至他的表情都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还有他的课，因此，他也要求我们讲究细节，我们的书和作业本不能卷角，我们做错习题了最好不要用橡皮擦，因为会留下痕迹，显得不干净，最好裁一条一样宽窄的纸条贴上去，最好纸张的颜色要接近作业本的纸张，但是，千万不要从作业本上撕纸，因为Y改作业时能掂量出作业本变轻了，他会让我们换一本作业本把所有的作业重新做一遍。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天天如此，次次如此，就象我那样，但大多数人也不会象阿猫那样每一次都毫不在意马马乎乎，她的书，作业本和她的人一样，油腻腻的，不伸展。

　　五、流言-我们的信

　　流言四起时我在县中念高中二年级，缨子还是一个初中生。我们本来是同学，毕业时缨子没有考上高中，她对她父母说不想进工厂当学徒，还想念书。她父母就让她复读了，这一读就是两年，缨子的母亲一见到我总是说，我家的那个宝贝哟，有你一半我就省心了。

　　我是在临近期中考试时收到缨子的信，为了准备考试，我两个星期没有回家，缨子信里说，她等不到我回家了，她有许多话要和我说。

　　“苗苗，我的秘密你是早就知道的，我喜欢Y，我希望能嫁给他。我从来没有和Y说过，但是他知道，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虽然他已经结婚，但是我觉得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在我的世界里可以忽略不计，他27岁结婚，我11岁不到，谁都不能想象这样的两个人会有爱情，但是，一个16岁的少女有怎样的情感世界都是顺理成章的。我不奢望他会娶我，但是，我希望他一直对我好。你知道的，他对我好，你走以后，他对我更好了，而且，以前他是因为我小对我好，对我像对孩子，现在，他常常和我谈心，说说在学校里的不愉快，说他觉得自己不幸福。我为自己能做他的听众而幸福，虽然他向我讲述的几乎全都是毫无幸福可言的事情。”

　　是的，Y就是这样，他曾经也这样对我诉说过，读信的时候，我仿佛也同时看见了Y，他淹没在一张古旧的藤椅里，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或者一段胶带，弄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孩，是我，是缨子，我们之前之后是别人，我们很少说话，我们一般都在倾听，我们可能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虔诚的倾听者。

　　“苗苗，你不知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说Y和X的事情，我不相信，Y会有这样的事情，他可以因为已经结婚而永远不接受我的感情，但他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你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传言的，对吗？但是，竟然是真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Y给了我他办公室的钥匙，我很少用，前天我和我妈吵架，就去了他的办公室，我发现Y平常锁着的一个抽屉没锁，我好奇，就翻了翻，Y竟然记日记，最后的一篇好象我去之前刚写，墨都没全干，Y也好象刚离开，烟灰到处都是。他和X根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还没走的时候Y就喜欢她了。

　　我觉得自己很傻，我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把自己的学习弄得一塌糊涂，我考不上学，就可以总做他的学生。我以为他总是带初三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也这么和我说过，是想让我考个好学校，他骗了我，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他是为了她，从X一来学校，他就喜欢她了。苗苗，你说，他如果从来都没爱过他妻子，他为什么又和她结婚呢？

　　……(一天以后继续写的)也许，他是真的不幸福，从来没有幸福过。他日记里说，这一次他认真追求了一回梦，却不曾想，遭到失败。X已经嫁给别的男人了，去了深圳，剩下他一个人痛苦，象以前一样。前几天下大雨，他不知从哪里回来，淋了一身，都透了。今天又喝醉了，当着我的面哭，我以为他会和我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自己很荒唐，而他很可怜，静静的陪了他一会，也只能这样，对他，对我自己，我都做不了什么。”

　　缨子让我写一封信给Y，劝他不要再喝醉了，在别人都议论纷纷的时候更要注意举止。缨子写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有点莫名其妙，她说，Y和我说过，你曾经对他说，他对你的好和对我的好不一样，他问你，好就是好，还有什么不一样，你没有回答他。

　　我似乎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什么时候什么情景下我会跟Y说这些话呢？Y又为什么把这些话说给缨子听呢？这些问题我当时都想到了，但我没有时间仔细的思考，学习很忙，我得为保住我的前3名而努力。

　　我抽了一个午休，照缨子说的给Y写了一封信。紧张的学习单调的节奏已经让我感觉有点迟钝了，除了因为食堂伙食太差而使我还对"吃"保持着一定的热情，学习以外的其他所有事情都让我有遥远的陌生感，Y也是，所以我给他写的信很短，就是缨子让我写的那几句，不要酗酒，抽烟也不要太厉害，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关于他的流言，我含糊其辞，我说，人呢，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不用太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还用了培根的那句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因为我们刚写了这么一篇作文。

　　Y的回信我过了一阵才收到。期间我回过一次家，在黄昏散步时见过他，他和他妻子，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在他和她的表情姿态中都看不到痛苦和烦恼的痕迹，仿佛平静安宁中孕育着幸福美满。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不仅因为缨子的信，还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们两个一起散步，以前我看见的Y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匆匆走路，一个人慢慢散步，一个人静静看电影。缨子以前问过我，Y为什么干什么都爱一个人，他喜欢干的事都是只要他一个人就够了的事，像摄影，像看电影。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从缨子问过我以后我就注意了，她说的是真的。我也爱看电影，俱乐部周末放电影我都去看，我发现，Y也常去，但从来都是一个人。Y的信也很简单，他说谢谢我的关心，他已经不再酗酒了，烟也戒了，现在的嗜好是吃口香糖。他还说，会珍惜已经得到的一切。

　　珍惜得到的一切，多么美好的句子，17岁的我好象理解了十多天前看到的Y和他妻子在一起时的情景，我在那天的日记里记了这句话，还写到，虽然是失去后重又拾起的珍惜，但必竟珍惜了，和从头开始的珍惜一样，会让我们的人生变得美丽动人。

　　我和Y的直接交往到这里就中断了，缨子7月考上了中专，我则在一年后从县中考到省城的师范大学。大学毕业时因为对教师这一职业莫名的厌恶而决定逃逸，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念研究生，后来又从北京漂到了深圳。我的生活一直在变化，从时间到空间，从生活方式到心理世界。我总是忙忙碌碌，来不及回忆什么，一段段往事都淡褪得不显痕迹了。我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就是忘不了Y，他和我一起到省城，到北京，到深圳，他总是没有预兆地闯入我的世界，有时很迅速的离去，有时则要停留很长时间。我反思过，为什么会是这样？每年寒暑假回家都能遇见他也许是一个理由，但是我在那些时间里还遇见了许多别的人，那些人曾经也在我的生活中充当过各种各样的角色，为什么我离开了工厂就会忘记他们而不忘记Y呢？也许我在思念着Y？然而，他却并不象一条河，常常流淌在我的世界里，不间断，不停歇，思念应该象一条河；而Y的出现，象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停，总是很偶然的开始对他的记忆，并不刻意和刻骨铭心。我也象别人怀疑我一样怀疑过自己爱过Y，但我否认了自己的怀疑，我没有爱过他，因为我没有心动过，心动的感觉是爱情的开始。对Y，我有过幼稚的关注，有过虔诚的倾听，有过纯洁的理解，但从未有过心动。

　　然而，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人如此长久地记住另一个人呢？

　　六.第一次相遇-成长

　　Y成为我的老师时，我12岁。我很快乐，因为我成绩是全班第一名，Y让我当班长。那一段时间，Y也很快乐，他当了副校长，而且，国庆节他就要结婚了。副班长，一个从初三打倒回来念初一的一个比我们大两，三岁的男孩，为此还召集班委委员开会，讨论老师结婚我们应该送什么礼物。我们唧唧喳喳闹了很久也没商量好，最后还是副班长作了决定，他说，因为Y老师的未婚妻是工厂里最漂亮的，Y老师也年纪轻轻就当了校长，他们两个是典型的郎才女貌，因此，要送一个有意义的礼物。他接着说，他姐姐结婚的时候有人送了一个很漂亮的洋娃娃，因为他姐姐也很漂亮，这很有象征意义，因此，我们也可以送一个很漂亮的洋娃娃给Y老师，象征他的未婚妻。虽然我们大多数人还不是很懂"郎才女貌"和"象征"，而且我们也没有见过副班长说的洋娃娃是不是真的很漂亮，但我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还有人问，有没有男洋娃娃卖，如果有，可以买一个男洋娃娃一个女洋娃娃，分别象征Y老师和他的未婚妻。这个补充也得到我们大家的赞同。

　　副班长说他负责买洋娃娃，买洋娃娃的钱从班费里开支，由我去向Y要。他对我说，千万不要对Y说要钱买什么。我想，不说买什么，他怎么会给我钱呢？后来，Y问我的时候，我告诉他，大家想搞一个活动，需要一些钱，他没问搞什么活动，就给了我20块钱，这出乎我的意料。副班长把洋娃娃买回来以后，我们觉得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好看，副班长认为是我的过失，因为我从Y那里拿的钱太少，根本没法买漂亮娃娃。我觉得很委屈，所以放学后副班长让大家一起去给Y送礼物时，我不愿意去，我说我不想去，然后就收拾书包回家了。整个晚上我都显得闷闷不乐，我父亲问是不是考试考得不好，我说不是，他就不再问。我父亲总是很忙，除了关心我的成绩，别的东西他顾不上。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Y说很谢谢我们的礼物，他很喜欢，但是，他又说，希望以后不要送东西给他了，我们都还不独立，用的都是父母的钱。Y让何苗苗同学放学以后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何苗苗就是我。

　　我知道是为了洋娃娃的事。我看到副班长很高兴的样子，有一点害怕，一定是Y昨天问他我为什么不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果然，我一去，就被问昨天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去。见我不说话，他就继续问，那天我要钱是不是就是为了买娃娃，我说是。他说，你那天是怎么和我说的？他的口气慢慢变得严厉，说，你不和我说真话，这是第一点错误，昨天又不和别的同学一起来，不注意团结，这是第二点错误。你从小就一直当班长，我知道你被宠坏了，但是我不会宠你，虽然我还让你当班长，但你能不能当下去，要看表现，看和同学们的关系怎么样……Y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受到的最严厉的批评。我开始哭，觉得很委屈，觉得Y很的批评很没有道理，心里很恨他，也很恨副班长。他一定和老师说了什么。我越哭越伤心，一句话也不说，Y大概觉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让我回家。我泪眼朦胧地往外冲，一下撞在半开着的门上，我被撞醒了，听见Y问我，撞疼了吗？我顾不上点头或是摇头，逃也似的出了门。这是我所能记得的与Y的真正的相识。

　　我记得，我回家后对我父亲说，他不让我去县中或者州民中去念书，我会让他后悔一辈子。我小学毕业时同时考上了三所学校，子校，县中和州民中，因为家里没钱，出不起住宿费和伙食费，就读了子校。父亲的理由不是没钱，他说，我太小，生活不能自理，会影响学习，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就是贫穷，我的三个哥哥一个接一个的上着学，我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加上我母亲作临时工的收入刚够生活，没有余钱让我到远处的学校读书。原来我显得很懂事，父亲告诉我他的决定以后，我接受了，虽然我心里很想去外面念书，觉得那样会更有出息，但是我不想让父母为难。

　　我父亲因为这句话打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突如其来，令我吃惊，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打我，虽然我的三个哥哥被他打过无数次。我父亲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不是为他学习，不是为他念书。

　　我一段时间里都为这一耳光记恨Y，他批评我之后几天，我对他说，我不想当班长了。他再问什么，我都是一个哑巴不张嘴。后来，Y就找了我的父亲。找了我父亲之后他又找了我。

　　他说，你父亲跟我说，你前几天突然说起去外地读书的事。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摇头。是不是那天批评的太厉害了受不了？我摇头。他又说，你父亲说，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我也听你以前的老师说过，这一段时间你当班长，老师们的反映也很好，你不想当班长一定是有理由的，我很想知道是为什么。这一次，他不象上次那么严厉，声音温和，他还说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他，但是已经不拒绝说话了。我说，给你送洋娃娃的主意不是我的，是路民让我向你要钱的，他让我不要告诉你要钱干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你才会给钱，就撒谎说是搞活动。路民买回娃娃以后，大家都说不好看，路民就怪我拿钱拿少了，买不到好的，我生气了，就没和他们一起去送礼物。就是这样。

　　Y听我说完以后，问我，知不知道牛虻这个人，他说，等你长大以后看了这本书，你就知道，生活中一个人经常会被误解，怎样对待误解是一个人成不成熟的重要标志。

　　就是那一次，Y说，他准备让我们写日记，把心里的想法记下来，他就能知道我们心里想的什么，大家的沟通就会好一些，发生误会的机会就会少一些。

　　我因为这个习惯获益非浅，在以后的人生纠缠中它给我机会倾诉，理解，宽容，忍耐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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