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唐解元

　　让我们把话题从许晴饰演的这一款任盈盈开始。央视版《笑傲江湖》里的任盈盈与原著小说中的任盈盈不尽相同。我们感到剧中这一角色的性格与原著中的有偏差。这偏差其实却并不大。编导对小说中任盈盈的理解水平，仍是超过了很多的原著读者。既然导演是一部戏的灵魂，我在以下的讨论中将央《笑》剧中的人物和情节处理假定为导演黄健中的创意。

　　黄导个人的解读水平和艺术造诣，我自以非专业人士，没有自信对他作出准确的评价。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对小说《笑傲江湖》的理解是及格的。他本身的文化素养，跟他的拍档们一样，或者不十分健全，却一定是深厚的。这使他能从他接触的这第一部武侠小说中，仍看到普通读者看不到的东西。对任盈盈等人物的处理，同时说明了他的不全和深厚。不“对路”地方如扮妓女(此处异化却未丑化)金庸先生已经说过不用再说。而在开头处安排任盈追杀曲洋，后又将踩伤鸭子的魔教弟子某甲一掌毙命，我认为在逻辑上是符合人物性格的。

　　而黄健中却好像并没有采用或者说没有领略到金庸写作的策略。如果说金庸的写作是大智若愚的，那黄健中则有点沉不住气。这样看来黄健中也许是一个真诚的艺术家。比不得金庸饱看世态，阅人无数，按王朔的说法--金庸能“迎合读者”。黄因此而遭到先为读者后为观众的广大群众的误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很多金书读者都认为金庸武侠小说在宣扬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美。从他们言金庸便曰侠曰义可以看出来。而王朔也就此提出批评。我更同意的说法是，金庸小说里同时包含有很前卫的超越传统的东西。我以为金庸之意不在武也不在侠，在乎天人之间也。

　　我看金书，甚至都不再看到好人，坏人。只看到“人”。人无好坏而有高下，依其灵魂的质地和品种而分。金庸在小说里表露了对所有“人”的一种莫大的悲悯，并怀着这种悲悯写出了种种的人性。金庸不传统的地方在于他同情对个性解放的绝对追求，颂扬人性的平等和自由。所以即算是发扬了传统文化那也是佛道为重，儒墨为轻。

　　我这些看法主要来自于《笑傲江湖》、《神雕侠侣》、《天龙八部》、《鹿鼎记》等金庸作品。

　　但，当时将小说连载于报纸的金庸却清楚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读者群。因此他采取的写作策略是将自己的取舍观隐而不显，“迎合读者”的传统趣味。我把这种策略称为“药里放糖”。放糖后的药，纯度和药效会降低，却使人接受教化于不觉。这种牺牲艺术而赢得读者的选择是值得的。

　　金庸迎合读者的手法，也许王朔比我看出更多。我能看出的是以下两种：

　　一、把某些极具“悲剧相”的故事硬生生扭成喜剧。从而将这些很可能跻身鸿著之列的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大减。这一点与本文讨论的黄金之差的主题无关。

　　二、在小说故事的某一个阶段，最迟在结尾收笔前，要对人物的好与坏，善与恶作出一个盖棺定论式的交待。这是与本文主题有关的。

　　人们一般声称自己在金庸小说中看到了貌似好人的坏人和貌似坏人的好人；或者，有缺点的好人和值得同情的坏人。然而，如同他们习惯于看到美好结局一样，他们终究习惯于要确定他“其实”是好人或坏人。金庸了解这点，于是在小说中明确了正面与反面人物。而为了能对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的善恶作个令人信服的定格，最重要的就是在“关键时刻”让他明确立场，除此外同样重要的是，在小说中，不能让他“铸下大错”。一旦该人物在中途做出明显违背其善者或恶者身份的行为，作者将很难使读者就范于他的定格意图。

　　比如，如果杨过与郭靖同床而寝的那晚，真的拿刀子将郭靖捅死，那么即算他后来长大成人是非分明，弃恶从善成为大侠，恐怕读者对这位男一号还是会不情不愿，颇有微词，对他这一暇疵惋惜不已。

　　当然，杨过本性恩怨分明，感郭伯伯养育之恩，这里终于没有杀他，也是合乎逻辑的。但是金庸在其他地方对其他人物的处理，则可看出他的规避的策略。一般用来实行这种策略的手法如不可抗力事件、点到即止虚而不实的负面描述等。

　　不可抗力事件的运用一般只对于主要人物。如任盈盈，在她即将面临家族与爱情的矛盾时，老父任我行暴毙，于是矛盾消灭，我们看不到任盈的选择。

　　点到即止虚而不实的方法用得更多。如田伯光，我们能接受他为金书中最可爱的坏人之一，很大程度上靠了金庸对他采花生涯的虚写。然而我们应该相信，田伯光在强奸良家妇女时的狰狞嘴脸不会可爱，如果写出来会给我们留下不可抹灭的坏印象。我们更应该相信，他那确实存在着的劣迹仍无损于他的可爱，即使他并未“改过”，相信这一点需要多一点点理智。这一“点到即止法”同样曾用于任盈盈。不过我们可以先看一下杨过的个性如何被点到即止。

　　杨过是金庸为我们浓墨重彩，重磅推出的一位人性信徒，自由战士。但在《神雕侠侣》中杨过却似乎仍不够纯粹。他中年终于成为一名大侠，并杀蒙哥，保襄阳，成为民族英雄，彻底被郭靖黄容代表的道德权威所认可和按受。更多读者看到他终于完成了“由小而大”的道德进步，欣慰于他的“好人”形象的定格。而欣赏自由无敌的杨过精神的读者却感到他光彩顿减。其实作者金庸仍不动声色的将杨过未被驯服的自由本质点了出来：结尾处他干脆的拒绝了郭靖夫妇的邀请，携小龙女飘然而去。

　　在其他地方，金庸也曾拒绝模糊，有意暴露人物的瑕疵，以增强人物的力度，体现出大师的魄力。比如他干脆的让女一号小龙女失去贞操，并没有安排不可抗力事件。

　　纯杨过精神在一些配角身上却表现得更充分。

　　如东方不败，硬是背弃了整个道德体系，江山也丢了，忠良也害了，只为爱个人，还爱的是个男人。另如刘正风，硬是主动申领了正统价值的红牌，并忍见家人惨死于前而不动。这些角色可能被读者作为同情对象来接受，但不宜成为主角。

　　再来看任盈盈。读者看完一部《笑傲江湖》，接受了任盈盈的善的“好人”的形象定格。这也依赖于金庸对任盈的邪的性格的点到即止。在文艺作品中有人物塑造脸谱化的概念，我却看到读者对人物的理解也有脸谱化。对人物作脸谱化理解的读者，一旦接受了正面形象的定格，会不自觉的把好人所“应有”的特点往他身上加。例如把令狐冲杨过乔峰统称大侠，甚至也把金庸称大侠。同时，这些读者也不愿接受有损心中人物正面形象的立体分析。黄健中设计出的“杀人者任盈盈”的瞬间为读者所不容，正因为此。

　　如上所述，金庸为迎合读者，对人物的负面描写采用点到即止虚而不实的策略。他在安排故事时，随时触摸到读者那敏感的神经，并小心翼翼的迁就他们，规避着他们的“好人坏人”的大防。务使人物出现的负面行为，都可以“不拘小节、瑕不掩玉”等来解释。而在这些读者看来，黄健中设计的任盈盈，竟出现了“滥杀无辜”这样的明显的“大节”，足以掩了玉的大瑕，是大大的偏离了任盈盈的性格。

　　这也许是他们将自己代入令狐冲后产生的误解。我们可以通过人物性格与行为之间的逻辑推知，任盈盈完全有可能在某个瞬间成为冷酷的杀人者。也许当时她心情郁闷，也许她不愿费神去想那人可以不被杀的理由。她对受制的墨道人士的同情是大而化之的，救过不少，也一定见死不救过不少。她肯定不是救人不倦的修女，菩萨心肠可不是能用来形容她的词语。同时任盈盈的冷酷瞬间并无损于她的可爱。

　　即算是令狐冲等所谓大侠，平生所杀的无数所谓邪魔，难道个个都是该杀之人？有人去考察那些人的疾苦吗？黄健中只不过是着了相，将不合法杀人场面摆了出来而已。

　　黄健中安排任盈盈杀人，并未有悖于原著中任盈盈的性格，只是悖于一部分读者心中的任盈性格罢了。

　　任盈盈的“可杀人”特性黄健中是读懂了，却为了服务于其他的情节设计添加出她的杀人场面，是犯了金庸规避策略之大忌。作为一个创作者他是真诚的，或者憨直的。然而黄健中虽然不如金庸精明，却仍只是电视剧导演而不是前卫艺术家，不然，他可以让任盈到最后仍一面杀人一面爱令狐冲。

　　事实上黄导对任盈盈作出了由邪转正的安排，她的服装由冷的紫黑色转为暖的橙黄，水蓝也是这种转变的一个暗示。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里写殷素素，也是通过转变性格来使她为读者接受。前面，殷素素曾毫不含糊的进行大屠杀，后面，对天发誓要追随夫君，改邪归正，这样的清晰转变，的确较有逻辑感。所以殷素素虽然不能如任盈盈般十足可爱，却是一个清晰完整的人物。

　　以上是我对金庸小说和央视《笑》剧的一点不成熟的小小见解。请大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