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寻找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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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诗人写诗，是为了寻求不朽。

　　关于这个想法，他仿佛是从古人的某一行诗句中得到启示的，或者说是从古人所有的诗句中得到的启示。但是光阴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把人生拉得很长，而真的是像一头白驹那样从自己身体的裂隙间跳了过去。

　　在一个秋天的黄昏(现在看来他实在说不出是哪一个具体的秋天)，他感到了一种他从来未有过的感觉，他不仅看见了光，也能看见时间的脚步，看见活物中的活物死于无声无息中。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是古人所有的诗句给他的启示失去了效力。

　　他开始改变自己的行为，但他不是不写诗了，恰恰与人们预料的相反，他仍在写诗。

　　现在，诗人写诗，是为了寻求速朽。

　　关于这个想法，他也可能从古人的某一行诗句中得到的启示，或者也可以说是从古人所有的诗句中得到的启示。现在，在任何一个时刻(无须在秋天的黄昏)，他都能感觉到光阴像是一头白驹那样从自己身体中的裂隙间跳了过去，同样，他也能看见光，也看见时间的脚步，看见活物中的活物死于无声无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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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象往常一样，与他的朋友们又一次来到广化寺。也许是天气阴沉的缘故，他一时间无法分清当下是一个什么时候，或者可以说是一天中的任何时候。因为看不到日出和日落，所以心里也就迷蒙一片。但是他看到了寺中宝殿柱子上的一副联：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他心里不觉得一亮，仿佛是被什么照见了似的。

　　被什么照见呢？他忽然间停顿了一下。这个著名的南方古刹离家很近，他也是常来常往的。今天他在这种习已为常中的突然停顿，对自己感到有点陌生。

　　寺中的石井楠散放着馥郁的香气，弥漫向四周，他觉得自己也随着这香气飘散，自己单薄的身子正无限地薄如一张纸。风轻轻地吹着他的头发，是那样轻，他能感到自己的几根头发在微微地摇动。他静了下来，想着自己就是自己的一根头发。在这样的悖谬中，他记起了布莱克的那首名诗：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这副联与这首诗竞如出一人之手！他在讶异之后，象是如梦方醒。倒不是他有怎样领悟，而是他感到一个梦，正经过他的身上，向另一个人的身上流动。这副联与这首诗，传达了这个世界永无法说出的伟大的秘密！这个巨大的永无法说出的秘密通过象他一样的所有阅读者的身上传向四周，而自己和在多数人一样竞在无知中在担当着这光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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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不能找到另一种归隐的方式？”诗人想，“真正的归隐是精神上对俗世的回避，是才气和诗篇对现实的遁逸”。也许有人象是汤姆斯·查特顿那样倾尽一个少年所有的天才冒充古人作诗，虽不是象查特顿那样在被人发现后于贫病中自杀，但大多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云深不知处。一个总生活在精神高处的人，让多少人在一个晴好的天空下仰望许久，内心深处充满了敬畏和仰慕，却总无缘见到他的真实容颜。真正的归隐者是难以遇见的。“谁之生即我之死？”这一次，经过长长的叹息，他又一次问自己，“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之生即我之死”。

　　他希望自己的才气和诗篇象一片树叶，如同人们常用的比喻一样，在一棵繁茂的大树上深藏；象一块石头，如同人们常用的比喻一样，在一幢高大的建筑里深藏；甚至希望自己的诗篇和才气象是一个字，如同人们常用的比喻一样，在一本巨著里深藏。

　　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很久，当春天的柳枝萌出一点点绿芽的时候，他从那张已经被他陷得太深而变了形的藤椅里站了起来，昔年的一切仿佛河面上的光影一样，飘忽无定。就在这一瞬间，他冷冷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何必去寻找怎样的归隐，我不是一直深藏在时间的河流中吗？我从来就是这条河中的一滴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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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越过勾栏丛萃的南市、梅妍，穿过那条夹在集贤楼与讴歌院之间车水马龙的街衢，来到石城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对于石城，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现在，他真的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蕙心纨质、淡秀天然的绝色了。他象所有一个久已期盼而又心存怯畏的赴约人一样最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然后，是一阵忽近忽远飘缈虚无的琴声与歌声。在这江南著名的十六楼间倚红偎翠许久，内心诸多的美女在他的心头掠过，他感到自己不是在登楼，不是在向一个心仪已久的女人接近，而是穿过千万重时间的山林，向一个幽僻而神秘的所在投进自己的肉体，自己所有的肉体。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发现门完全不是他的诗友们所描写的那样隔着一道朱帘。他将看到一个“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的女人了。他想。在人们的传说中，她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断魂。

　　他知道自己将要打开的是一扇怎样的门，不是我们所想的木门，不是声音的门，不是我们所想的有着色彩过于瑰丽而略显淫艳的门。

　　是谁谋画的以一种肉体来消灭另一种肉体计策！当烛影渐暗，纤腰初困时，他就是他诗中描绘的自己。我们所想的一切都将发生，那时，诗人在这世界最美也是这世界最后的一个肉体里打开一扇神秘的门，他将深深地沉入，沉入，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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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诗人和许多人一样，走过这条曾走过千百次的大街，和许多人一样，他看到了香烟广告、鱼货、衣服、托儿所和书店，看到挑着担子的农民、黄包车，看到钱币、面条、金手镯，看到街心的柳树、公用电话、黄昏落日和穿着校服的孩子们。

　　但在此刻，他想到一双眼睛，曾经有一个瞬间，他们互相对视，他感到了一种默契，他甚至因此相信了爱情。但他忘了这双眼睛的主人的容貌、衣饰，忘了是在何时何地，不久之后，这双眼睛就湮没在香烟广告、衣服、托儿所、书店、钱币、金手镯、柳树、电话和黄昏落日中。

　　诗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呼唤着：“陌生人，我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们这一瞬间，是谁给了我们这样的默契？”

　　“散落在时光之中的一双眼睛，其中有一双免遭我的遗忘，命运赋予了我这样的特权!”

　　这双眼睛，它出自香烟广告、衣服、托儿所、书店、钱币、金手镯、柳树、公用电话、黄昏落日构成的尘世之中，或者说，命运赋予他目睹香烟广告、衣服、托儿所、书店、金手镯、柳树、公用电话、黄昏落日的特权，没有别的意义，其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他记住这双眼睛，仿佛一生中的在这条大街的行走，只是为了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