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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孟夫子

http://www.sina.com.cn 2001/05/18 13:30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牛布衣

  一万物皆备于我

  李白有诗云:“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是孟浩然打算归隐终南山,李白为他践行时吟五律《赠孟浩然》的首联,若移花接木用在先秦时代的孟轲孟夫子身上,其实也很贴切。连言必称希腊的外国学人撰文都不忘引句把孟子(Mencious)格言,只是苦了不识孟郎是何人的译者,便老老实实遵照“名从主人”的原则,称之为孟休斯,这下轮到不识洋文的读者大费猜详了。

  依我看,孟浩然貌似闲云野鹤,却未必解得“风流”二字,既不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心归隐,又不似柳三变“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专作曲子。浩然兄整日价为做不着官而闷闷不乐,却又死要面子,在唐玄宗面前说些“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类不咸不淡的话,终于惹恼了圣上,被遣送还乡。他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临洞庭上张丞相》)固然是传诵千古的名句,比起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来,毕竟逊了一筹。孟诗不过向张九龄诉告自己欲渡无舟、欲钓无钩的苦楚,言外之意求张丞相在仕途上拉小生一把。而杜诗以老病无亲、孤舟漂泊之身,犹能写尽写绝洞庭湖分吴裂楚、气吞宇宙之概,显然缘自其忧生、忧世的博大情怀。

  回头看孟夫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由其道而往”的官弃之如敝屦,“望之不似人君”的王侯连聆听他教诲的门都没有。这是何等风流倜傥的士人风骨。孟夫子被齐宣王解聘后,虽也有盼老板收回成命的幻想,在昼邑留宿三天三夜后才踏上回乡的路,但从未有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缠绵。相反,孟夫子对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和责任担当益发看得重了,他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这是何等风流高标的圣人气概。(后世只有毛泽东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差相仿佛。)孟夫子虽不会写诗,却会解诗,懂得何者为主旋律,“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廖廖数言,至今文论家奉为圭臬。

  孟子生活在两千三百年前的战国时代。比起“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这一代人对传统的破坏更大,列国的政局也更乱,合纵、连横、非攻、耕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原属周天子的天下应该向何处去。历史常识告诉我,“乱世”的社会制度变革和社会价值观念的变化,相对“平世”而言,要快得多,也剧烈得多。事实上,历史变迁所谓的“快”,其间跨越的历史时段往往长达几百年,所谓的“剧烈”仍然是一个“水滴石穿”的过程,并非年年是兵荒马乱。读张爱玲的小说,满纸只见乱世的苍凉,却令人难忘人生安稳的一面,原因即在此。若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西方凭藉坚船利炮敲开天朝大门,强行输入西方商品和西方文化算起,至今不到两百年;若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一统思想界算起,至今不过五十多年,因此,认定我们仍处于“乱世”,仍处于“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之中的说法并非危言耸听。

  常言道:“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乱世佳人大多是红颜薄命,乱世士人也是如鱼得水的少,穷厄潦倒的多。乱世惟一的好处是,处士可以横议,百家可以争鸣。晚年盲目膑足、屡遭奇祸,犹能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旷代史学大师陈寅恪曾说:“政治之纷扰,孰甚于战国六朝?而学术思想之自由,亦唯战国六朝为最;汉唐号称盛世,然学术思想辄统于一尊,其成绩未必优于乱世。”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的文革运动,在某种意义上既可看作是毛泽东“重振朝纲”的政治运动,也可看作是他“重塑伦常”的文化运动。从发动者视角看,这一运动失败了,其后果是纲纪伦常一发颓废不可收。从后来者视角看,历史事件是无所谓失败成功的,就像地质运动的陵谷变迁,我们不能说祟陵失败,深谷胜利,反之,也不能说,崇陵胜利,深谷失败。只是地形、地貌、山川形胜确实改变了,与此同时,无数生灵成了无谓的牺牲者。随着毛泽东的逝世和毛夫人的被捕,文革运动戏剧性地落幕,毛思想中最精粹的“继续革命论”和“阶级斗争论”被主流话语摒弃了,代之以“发展主义”即中国特色“现代化论”的硬道理。由于“现代化论”的中性普世色彩极大地扩充了思想界的想像力,于是各种现代性话语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其中以自由主义经济学为代表的各色自由主义思潮尤为活跃。一度被冠以“新左派”雅号的民粹主义则以坚持社会平等为号召,援引“新马”和“后学”资源,与自由主义分庭抗礼,同样赢得知识界一片喝彩和掌声。主流话语凭藉资源优势,云集各路精英人才,运用各种信息手段,努力建构一套可统摄科学主义、民族主义、威权主义、精英主义、实在主义、发展主义、市场主义、德治主义、法制主义、国家主义……总之是无所不包、无所不涵的一元论价值观,为社会转轨提供合法性依据,为社会成员提供伦理性规范。

  我之所以喜爱孟夫子,是因为我在近来才读完的《孟子章句》(东汉赵歧注)里读出了“自由主义”精神,读出了“民粹主义”精神,读出了“主流话语”精神,用孟子自己的话说,叫做“万物皆备于我矣”(《尽心上》)。(我曾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从前有轻薄子弟引孟子的话“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用来调笑妇女。)并非我故作惊人之语以厚诬亚圣,我觉得能在一个知识人、一部书里读出有时近同冰炭的各种思想资源(有点像令孤冲身上互相冲突的各种真气,孟子自己也说过“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呵呵),这个人和他的书必定是非常伟大的。我读书有限,扳扳手指,数得出同样伟大的,只有马克思和他的哲学-经济学手稿,鲁迅和他的杂文,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其中,我读得最早也最熟的只有《红楼梦》,并且略晓围绕着“红学”的几多兴、亡、沉、浮。

  二有恒产者有恒心

  当代自由主义者最喜欢援引的孟子格言,大约要数《滕文公上》中的一段话了。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除了知识人之外(孟子在另一处说过:“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一般民众有了产业(最好是不动产),才会有恒心,据赵注,恒心指“人所常有之善心”。否则,人就会放荡胡来,无所不为。等他触犯了刑法,再把他抓起来判罪,这是存心设套让人往里钻,圣明君主是不会干这等事的。至于普通民众的产业能发展到多大规模,孟子有一个最低标准,或称社会发展的最低纲领:“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梁惠王上》)上足以事奉父母,下足以蓄养妻儿,丰年能够温饱,荒年免于死亡,离小康尚有距离,离自由主义者设想的“尽量用最低的成本生产出最高质量的产品到市场上交易”更有千里之遥,好歹总算是一个起点。

  一个难以规避的问题是:“恒产”中的第一桶金从何而来?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俗话有“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横财不富”的说法,绿林好汉金盆洗手,市井屑小赌场中彩皆属此例。是祖上传下来的吗?孟子认为,无论“君子之泽”还是“小人之泽”,都是“五世而斩”,可见祖荫未必靠得住。在乱世,“恒产”中的第一桶金往往依靠主流政治力量再分配而来(“民君制民之产”),或者是大规模的土地制度改革,或者是国有资产的所有制改造。由于现代政治是民主政治,关于“恒产”再分配的程序平等和实质平等问题的争执接踵而来,也是考验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立场的分水岭。“现代化”的主要标志之一是“工业化”,“工业化”的重要前提条件之一是要有许多无“恒产”的劳动力。若尽信孟子的话“无恒产者无恒心”,岂非命中注定“现代化”的结果必然是“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意味着天下大乱?亏得孟子自己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三对外开放的王道论

  齐宣王曾向孟子请教称霸天下的不二法门,孟子偏答之以称王天下的独门心得。齐宣王本不在乎“王道”、“霸道”一类的理论问题,管它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才是好猫,孟子这才有机会发挥他的“王道论”。先前,齐宣王因不忍心看牛觳觫而死,便换了一头羊祭钟,从前又没有发达的新闻业,于是不明内情的百姓便误会君王省下纳税人的钱自己花。孟子说:您可千万别往心上去,老百姓哪懂得这事的深远意义。他接着阐述了一套“君子远庖厨”的仁术,从理论上诠释了“以羊换牛”事件独立自足的“文本”价值。齐宣王感动地说:“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梁惠王上》)可见理论界的作用不可小觑,生命之树固然长青,理论也未必全是灰色的。

  孟子顺水推舟,渐渐地把主宾之间的对话引入了预设的彀中。他不顾通常人的忌讳,一语道破齐宣王的“天机”:“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同上)孟子并未否定齐宣王想做“天子”的合法性,只是批评他的方法是反道而行,好比一个人为了吃鱼,不去下网,却去爬树。况且爬树虽然无鱼可捕,不至于带来后患,以九分天下只占其一的齐地资源,与九分之八的天下为敌,简直是一场灾难。(我纳闷的是,包括孟子在内的战国诸子,何以都把尚在洛阳的周天子当做活死人,连象征性地尊崇都谈不上。之前,孔子因为季氏仿周天子,“八佾舞于庭”,尚且愤愤不平地说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一类的话。)孟子的建议是“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朔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同上)孟子在另一处说得更为详细:“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公孙丑上》)

  孟子的强国之道大致是:

  第一,“尊贤使能”,如向国内俊杰发放政府特殊津贴,给个全国政协委员的名份等,以吸引天下精英“愿立于王之朝”。当然,有一个隐含前提是,这些仕者本身都必须是仁人君子,而不是千里做官只为财的小人。

  第二,有志于农业之士都到“王之野”投资开发。前提是:首先要有优惠的税收政策,做到这一条不难,税务局颁个文件就行;其次要有足够数量的可耕地,这在先秦问题也不大。

  第三,天下商贾都乐意到“王之市”来做生意。孟子提出的优惠政策“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不太好懂,须梳理一番。汉儒郑玄在《周礼·地官·载师》注中说:“廛,市中空地未有肆、城中空地未有宅者。”同一个郑玄又在《礼记·王制》注中说:“廛,市物邸舍。”不管是指市中空地也好,指室内大卖场也好,反正是“市廛而不征”——凡是进入政府指定交易地点的商品概不征税。至于摊位费或柜台出租费、环境卫生费、治安管理费收不收,我们就无从猜测了。赵歧援引《周礼·地官·载师》中“国宅无征”的成法,以为:“法而不廛者,当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耳,不当征其廛宅也。”郑玄认为:国宅指“凡官所有,官室吏所治者也。”因此,凡官有的“廛”可免征土地税,凡私有的“廛”,则对不起,须按《周礼》征收5%的土地税(《周礼》:“园廛二十而一。”)。无论如何,对于各国商贾来说,“王之市”无疑是一块梦寐以求的自由贸易区,对于老百姓来说,则能买到普天下的免税商品,显然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第四,由于“关讥而不征”,沿途关卡只盘查过境者有无携带军火、毒品和非法出版物一类的违禁品,不对普通货物征税,天下商旅都愿意行走在“王之途”,因此带动境内第三产业如旅馆业、餐饮业、娱乐业、修车业、油品零售业(没有汽车,车轴总也要抹点油)的兴旺发达。

  第五,欢迎移民。“耕者助而不税”,种田人不用交农业税,也不用交种种名目繁多的提留、摊派费用,只须每天到“公留地”上干一、二个小时的活,至多干半天的活,权当外出打工。“廛无夫里之布”,这里的“廛”指城市,“夫”指男丁,“里”指住宅,“布”指钱币。郑玄认为:孟子的意思是“欲令宅树桑麻,民就四业,则无税赋,以劝之也。”换言之,住在城里,人人都有一份工作,所以不用交失业税(《周礼》:“凡无职者出夫布”),家家都树桑种麻,所以不用交绿化费(《周礼》:“宅不毛者有里布”)。

  第六,外国政客中不得志甚至政治受迫害者都欢迎到君王这里来避难。当然,这是需要一点军事实力做后盾的。不然的话,敌国一胁迫,把政治避难者的脑袋放在匣子里献出去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荆轲藉此国际惯例,提了秦国持不同政见者樊于期的脑袋,从燕国易水河畔出发去刺杀秦王赢政,亏得剑术不精,否则在历史教科书编撰者眼里早成了千古罪人。

  四市场与权力起源

  孟子是百分之百的市场经济拥护者,他在与神农学派许行的一场学术辩论中,有力地驳斥了许子反对社会分工,反对市场经济的“左派”言论。许子公开说:“滕文公虽然称得上贤明,却不了解社会主义的真谛。君民应该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才是头等重要的政治。政府靠国库收入来俸养,便是剥削平民。”孟子听说这话,反击道:“许子用粟米与陶工、铁匠交换器具,难道是相互剥削吗?许子为什么不兼做陶工、铁匠,却买进现成的器具用呢?这样忙忙碌碌地与各式工匠交易,不嫌烦吗?”(《滕文公上》: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对方辩友只能回答:“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孟子紧追不舍:“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同上)孟子认为:既然做不到又种田又做百工,怎么可以要求政府又治国又种田呢?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事。一个人的日常需求,一百个工匠才能制备齐全,如果都自给自足的话,无异教天下人疲于奔命。孟子由一般社会分工的起源及其合理性,推断出劳心和劳力的分工合理性,并隐含地确认了市场交易的合理性。再往下推,孟子把统治与被统治也看成是一种自然的分工,并确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让现代人听了总不大服气。但孟子有一段连当代中学生都能倒背如流的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上》)——确实为劳力者转化为劳心者,治于人者转化为治人者,起码也为农民转化为市民,蓝领转化为白领,带来无限的希望,弥补了他的“权力起源于分工论”的缺陷。

  许子反对市场经济的“左派”观点,还表现为一种“价格管制论”,认为对市场物价实行管制,就不会有欺诈行为,即使小孩子上市场也不会受欺负。应撇开品牌、品质定价,如绸布以长短论价,丝麻以重量论价,粟米以升斗论价,鞋子以大小论价。(《滕文公上》:“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孟子反驳道:商品之间生来千差万别,价格当然会相差一倍五倍,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若来个一刀切,岂非天下大乱?粗制鞋子(巨屦)和精制鞋子(小屦)卖同样价钱,谁肯接受?照许子的一套,市场上必然粗制滥造成风,又如何经世济国呢?(同上:“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孟子主张自由贸易,反对垄断经济。他说:“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公孙丑下》)所谓“垄断”,即人站在冈垄上,市场动态尽收眼底,凡有买卖可一网打尽。据赵歧注:古者,市置有司,但治其争讼,不征税也。由此可见,商业征税是从征收处罚性的垄断税开始的。

  五君以民为天

  孟子五十三岁那年去见梁惠王——时至今日,我方才搞清他是三家分晋后的魏国国君,因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又赶时髦僭称“王”,谥号惠,故史称梁惠王。君王客气地问道:“老人家不远千里而来,莫非有何富国强兵的见教?”(《梁惠王上》:“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兜头一盆凉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同上)孟子警告说,从庙堂到江湖,都争一个“利”字,特别是经济学家用“博弈均衡”来解释一切社会现象时,则“国”就岌岌可危了。孟子时代的“国”并非现代话语中的民族国家,而是诸侯的封岜——邦国;“家”亦非现代社会的三口之家,而是大夫的封岜——卿家。至于“士”,倒是无恒产,无恒业,有一点点像现在的“知识分子”,但不必是非得固定附在某张“皮”上的“毛”。孟子深刻地指出:人一旦利字放中央,道义撇两傍,那么,无论是“千乘之家”还是“百乘之家”都有无限扩张的冲动,就像现代资本家追求利润的冲动一样,非篡夺君位是不会满足其野心的。(同上:“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赵歧注:不篡夺君位不足自餍饱其欲矣。)国君唯有凭藉一个“义”字,才可抑制这种冲动,避免灭国之祸。问题是:国君出诸内心的的“私义”,未必是大夫认同的“公义”,未必是士、庶人认同的“公义”,更未必是天下认同的“公义”。其实所谓“公义”和“私义”的对立,只是我这个现代人的管窥之见。孟子的取径是:人同此心,心同此义,国君只要内心存满了仁义,就会激活臣民内心的仁义。这个就叫做:大河水满小河淌,锅里有了碗里也会有。当代民粹主义的取径是:只要民众掌握了社会平等乃至众生平等的“公义”,便可抑制有产者的“私义”和当权者的“私义”。只不过从前是服用革命化的抑制丹方,副作用忒大,现在宜服用民主化的抑制丹方,药效如何尚待临床检验。

  梁惠王又问:“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同上)梁惠王的口吻犹如当代的地方政府首长在长太息:邻区的招商引资政策,未必比我区优惠,然而到邻区投资的不见得少,到我区投资的不见得多,究竟是何缘故?孟子讲了一个“五十步笑一百步”的故事作为引子,批评了梁惠王的短视政策。古今异时,税收品种和税收方法更是天差地别,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即“民”始终是义不容辞的纳税人。无论是梁惠王,还是毛泽东,都相信“民”多多益善,相信“民”始终有纳税能力,而不会沦为救济的对象。孟子的态度则要谨慎得多,指出若干前设条件是必不可缺的:如“不违农时”、“数罟不入夸池”、“斧斤以时入山林”,颇有现代生态论者味道(当代民粹主义者多数又是生态论者)。如此,才能做到“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同上)。孟子的理想社会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同上)末两句是说,多办希望小学,学会敬老尊长,才不会犯上作乱,也不会盲目外出打工,以至于剩下白发老人在乡间小路上负重辛劳。

  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孟子曾在与齐宣王研讨君臣关系时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离娄下》)某日,齐宣王问孟子究竟历史上有没有“汤武革命”这回事?(《梁惠王上》:“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一时摸不着君王发问的用意,小心翼翼地答道:“史书上确有这样的记载。”(同上:“于传有之。”)齐宣王问:“臣弑其君,可乎?”齐宣王提出了一个“臣弑其君”的革命合法性问题。在受过现代思维训练的我看来,只有三种可能的答案:一、合法。二、非法。三、有约束条件的合法。孟子的答案却出人意表:“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矣,未闻诛君也。”(《梁惠王上》)孟子将“弑君”的合法性问题转换为“诛一夫”的合法性问题,表面看来圆满解答了齐宣王的疑问,事实上却隐含了另一个问题,即新登“圣人之大宝”者宣布前朝君王为“一夫”(独夫民贼)是否合法?有两种论证“诛一夫”合法性的理义,一种是“奉天承运”的天命论,另一种是进步主义的历史社会学,其实是另一种改头换面的天命论。

  应该说,孟子的天命论更合民粹主义的胃口。请看以下一段孟子和他学生万章的对话(《万章上》):

  万章问:“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答:“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万章问:“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孟子答:“天与之。”

  万章问:“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孟子答:“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万章问:“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孟子答:“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赵注:孟子言,下能荐人于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天、人所受,故得天下也。)(孟子的意思是:天子能向上天推荐人材,不能向上天索取“天下”;诸侯能向天子推荐人材,不能向天子索取“爵位”;大夫能向诸侯推荐人材,不能向诸侯索取“职位”。舜就是由尧推荐的,上天和民众都接受了。)

  万章问:“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万章打破砂锅问到底:究竟是怎么一个具体过程呢?)

  孟子答:“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孟子一言否定了尧禅让天下予舜的老故事,认为天下不能像礼物一样让来让去。偏有个万章出来凑趣,师生俩一唱一和,让孟子借机说出一套道理来。从他的话里可以看出,得之于天是假,天并不会开口说话,一个主祭仪式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要紧的是,执政者被民众接受。孟子民粹主义思想由此可见一斑。当然,在自由主义者看来,总不够“现代民主”水准,充其量只算是贤人政治而非民主政治。其症结在于:万一民众不接受这个贤人,恐怕也不能通过民主方法罢免之,而只能通过流血方法推翻之。孟子师生俩接着谈到,从夏禹开始,流行“家天下”了,时兴“天下”传于子孙,不再传于贤人了,这也是天意。孟子说:“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它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哪一朝君王不自称是吊民伐罪的“王师”,自称是解民于倒悬的“救星”?如果老百姓有幸日子比以前好过些,命也,运也。如果老百姓不幸日子比以前更难过,亦命也,运也。赵歧对“运”字的解释是:运行奔走而去矣。我总疑心,水再深,火再热,老百姓能逃到哪儿去?八年抗战,阔佬们可以逃到陪都重庆去,热血青年可以跑到延安去,上有老、下有小,兼薄有“恒产”的老百姓哪怕顶个汉奸罪名也只能在敌占区讨生活。宋儒朱熹训“运”字为“转也”,意思是若日子更难过,转而另盼王师。朱子的话说得忒也轻巧,须知改朝换代对老百姓来说,不单是长衫换中山装或中山装换西装的问题,简直是灵魂转世、重投人生。倒是元人张养浩的《山坡羊》唱得好:“伤心秦汉经行处,万间宫阙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七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

  孟子认为:“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告子上》)在几乎人人好色弃德,见利忘义的战国乱世,孟子坚信“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即使因为外界的影响有所遮蔽,有所损减,也无伤人的本性。孟子由此为鼓吹仁政、王道,奠下了一个形而上的基础。孟子针对“丰收年成,子弟懒惰的多;灾荒年成,子弟横暴的多”(“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同上)这样一种社会现象,指出并非人的天生资质有何缺陷,而是内心迷惘无助的缘故。所以他希望君王带头“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既醉以酒,既饱以德”,“以德服人”,“以德行仁”,“贵德尊士”,从而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使民众“尊德乐道”,“尊德乐义”,以至于“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孟子又提倡“从我做起”,主张人人“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孟子的意思是:眼观鼻,鼻观心,意守丹田,便能认识自我,识得自我便是晓得天意。静心养性,以奉上天。短命长寿,矢志不渝,修身以待,入世立命。

  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人人都有善根,根器毕竟有深浅,“唯圣人可以践形”,即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到“有型有款”。另一方面,必须懂得区分何者是“性”,何者是“命”,何者是“正命”,何者是“非正命”。例如,一个人喜欢读《庄子》、《离骚》是性,至于在竹篱茅舍下读,还是在雕栏玉砌下读,便是命。又如在文革年代,一个苟且偷生、寿终正寝而死的人就是“正命”,舍生取义、身系囹圄而死的人就是“非正命”。据赵歧注,命有三种: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恶曰遭命,行恶得恶曰随命。

  八人皆可以为舜尧

  孟子认为:伯夷、伊尹、孔子三人虽然道不同(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但都是古代的圣人,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公孙丑上》)。孟子的意思是如果历史条件许可,这三个人都是做天子的材料。孟子认为自己的长处是“知言”和“善养吾浩然之气”。他的学生公孙丑惊叹道:“那不就是圣人吗?”孟子说:“唉,你这是什么话?孔子从不以圣人自居。”孟子摇摇头,又重复了一句,“你这是什么话?”孟子并非真的生公孙丑气,只是不好意思听学生的当面吹捧。孟子也不是一个善于韬晦之计的假君子、真小人,他坦率地承认:“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万章上》)我曾在孙中山的文章里读到“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的话头。又见毛泽东写道:“任何有群众的地方,大致都有比较积极的、中间状态的和比较落后的三部分人。故领导者必须善于团结少数积极分子作为领导的骨干,并凭借这批骨干去提高中间分子,争取落后分子。”(《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如今方知孙中山和毛泽东都得了孟夫子的真传,都是现代圣人。孟子由性善论推断出“人皆可以为舜尧”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借颜子的口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凡想有一番作为的人都应该向舜学习。他驱骋出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者?”(《尽心下》)即使向权贵进言,也要藐视他们,勿畏其居高临下。不管他住的是总统套房,吃的是山珍海味,搂的是妖姬美妾,奏的是中乐西乐,饮的是法国路易十四还是英车查理三世,坐的是“林肯”还是“华盛顿”,用名牌猎枪还是激光导弹狩猎,我有理想,我怕谁?孟夫子的特立独行,若放在大唐盛世,不仅他本家孟浩然做不到,连号称“天上谪仙人”的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有时也做不到;若放在大明治世,只怕脑袋早已搬家。

  对于孟子的言必称舜尧,我总有一层担心:“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下之通义,不要说人人为舜为尧,即使出十舜十尧,恐怕天下也会乱得不可收拾。幸而还有一个“天命”管着,孟子也劝喻知识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善者,性也,达者,命也,未应“天命”者千万不要乱来呵!

  我的另一层担心是:孟子劝喻知识人在找不到官做时“尽心知性,修身立命”,不失为一种个人价值趣向;问题是,任何一种好的学问一旦被当权者用来规约人心,便有可能如戴震所说的“以理杀人”。朱熹创立理学,陆象山创立心学,都只是一种民间话语,并不杀人,只是到了明、清两朝才用来杀人。基督教本不杀人,到了宗教裁判所手里,才用来杀人。马克思主义本不杀人,到了斯大林手里才用来杀人。三民主义本不杀人,到了蒋介石手里才用来杀人。美国人欲用自由、民主的义理来规约全世界的人心,便有十足的理由在南斯拉夫用贫铀炸弹杀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欲用《可兰经》规约全世界的人心,便有十足的理由用烈性炸药杀人,甚至不放过无辜的石佛。

  我爱孟夫子,但我不喜欢以孟子、朱子道统继承者自居的现代新儒家。我怕经过“现代性”学理包装的新儒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用新儒学来规约中国人的心,甚至进而规约外国人的心(如在东亚推行儒家资本主义)。新儒学大师牟宗三就说过“以德取天下(统治权),并以德治天下”(转引自刘小枫《儒家革命精神源流考》)之类的话,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所谓“德”的确切义涵,但我确实不喜欢他来做我的精神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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