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曙光

　　第一章寻找c城

　　1

　　“那注定是一座空城，

　　东来西往的客商也不再落脚。”

　　——途中，

　　那个孤独的老人述说了自己的一生。

　　他把那些预言留下，把他的祝福留下，

　　就溘然长眠。

　　-

　　这天夜里，

　　你掩埋了那位长逝的老人，

　　就去寻找传说中的c城。

　　2

　　“带上我们吧，

　　带上我们吧！”

　　——凄厉的叫声划破深夜的寂静。

　　“我踉踉跄跄向这个陌生的地方走去。

　　爬上眼前的小山包，

　　穿过不知名的野乔木和一片丛生的灌木林，

　　突然看见不远处有许多奇异的人。

　　他们象是得了一种烈性传染病

　　——那似乎是一种曾经见过的十分可怖的绝症。

　　正躺在奇形怪状的沙地植物间，

　　伸出溃烂的破手，

　　向我呼救——

　　那垂死的乞求怜悯的死鱼般凄惨绝望的目光，

　　把我吓呆了——那病入膏肓的灰色面孔，

　　在黎明的透视下，

　　分明是一具具狰狞可怖的骷髅！

　　他们互相踩踏着、叫嚷着，

　　伸出裸露着白骨的破手疯狂地赴过来。

　　我惊恐万状地拚命奔跑，

　　可脚下是缠绕的滕蔓和松软如绵的沙地，

　　双脚象被捆住了、又象被巨大的磁力吸住了！

　　这些人摇摇晃晃，

　　象久困饥渴的野兽、象被激怒的南美洲蜂群、象快被淹死的人

　　抓住了一块漂浮的木板，

　　紧紧咬住我的影子追来。

　　我眼看着那只溃烂的手钳进了孤老头儿——我的同行者

　　凸现的肋骨……

　　我没命地奔跑。

　　猛一抬头，绝望地发现：

　　这是一座孤岛！

　　我被惊醒。海水从脑际慢慢隐去……”-

　　干涸之海。

　　死亡之海。

　　3

　　那是银河。是时间之流。

　　那里，

　　沉睡着一艘许多世纪以前的航船。

　　傍晚，

　　天边走来一老一少，

　　他们是一块冰和一堆火。

　　-

　　天地合壁的瞬间，

　　老人走进了断壁残垣，

　　少年从沙漠上捡起了老人遗弃的船帆。

　　第二章招魂之幡

　　1

　　许多年前，

　　一队来自大漠深处的商贾，

　　在此歇脚。

　　夜里，他们被一个怪梦惊醒、缠绕，

　　从此与他们的骆驼一起

　　困在这里。

　　-

　　这些被困的人，

　　不能继续西行。

　　年复一年——

　　他们在蛮荒的土地上，

　　开垦出玉米田；

　　生儿育女

　　几朝几代——

　　从此这里布满他们的后裔。

　　2

　　绮娟、绫罗、锦、刺绣、纱、茶叶、瓷器、青铜器、金银器、玉器、

　　琉璃器、猫睛、金精、石绿、珊瑚、玛瑙、象犀、玳瑁、明月珠、

　　琥珀、大秦夜光壁、摩尼宝珠、白真檀、大勃律药材、质汗药、苏合香、

　　天竺香料、天马、大食刀、鎏金马蹬、金线织袍、巴比伦地毯，

　　堆积如山。

　　羽毛毡帽、牛皮靴、氍毹、奶钩、卷檐高帽、盖头巾、胡屐、火浣布、

　　龟兹舞服、细腰回纥装、印度式披巾、吐火罗服，

　　波斯银币、拜占庭金币、开元通宝，

　　在这里汇集。

　　长安乐伎、杂耍艺人、僧侣、医卜、玉工、刻匠、画师、侠客、边吏，

　　卖唱的胡姬颜如玉。

　　大食人、粟特人、突厥人、回鹘人、吐番人、羌人、安息人、羯人、

　　塞人、大月氏人、蒙古人、传教的天竺人和罗马使臣，

　　在此栖身。

　　东去称臣的使者和西来朝觐的僧侣，

　　在此碰面。

　　刀客和金客在镇上同宿一店。

　　喝马奶、吃牛羊肉、睡炕、被虱子咬、与狗说话。

　　吆喝声、扯破嗓子的叫卖声，

　　梵文与回鹘文与汉话与波斯商人在街上打架。

　　大秦吞刀吐火、罗马大校猎，胡乐、龟兹乐、西凉乐，

　　难眠彻夜。

　　胡饼、毕罗、醴、石榴酒、葡萄浆，

　　马邦、驼队、象商队，各路商旅，

　　相逢酒肆、商邸。

　　西夏国、高昌国、莎车国、车师国、吐谷浑国、乌孙国、

　　疏勒国、于阗国、焉耆国、姑墨国、龟兹国、楼兰国……

　　西域三十六国的太阳，以及美艳的少妇编织的

　　父王与王子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

　　统统摆在这里待沽——

　　泊在时间的河里，象一艘古老的木船，

　　摆渡着欲过河的人。

　　-

　　东来西往的客商，

　　驮着沉重的行囊，

　　每年每年，辗转千里而来，

　　汇聚在小镇上，

　　留下他们的遗恨与梦想。

　　-

　　战争。疾病。粮价飞涨。

　　缺水的日子。

　　难熬的黄昏。

　　拉长了这个寒冷的冬天，

　　塞满客栈里一张张阴郁的面孔。

　　-

　　小镇就象丝绸之路上一处蒸腾着混沌气息的沼泽，

　　给每一位前来投宿的过客布下陷阱，

　　成为眼睛凿不穿的岩壁和脚步挣不脱的罗网。

　　3

　　隆冬的风，越刮越紧。

　　太阳落山后，

　　小镇上一片苍凉。

　　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冻僵的麻雀，

　　惊慌地张望。

　　-

　　这天傍晚，

　　从老风口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诵经的僧人。

　　他们来寺里祭祀祖先的亡灵。

　　此后，镇上总有人看见：

　　每到夜晚，

　　大漠深处若隐若现的古城堡里，

　　飘忽着烛火。

　　那个占卜的盲人说：

　　“那是孤魂冤鬼在显灵……”

　　-

　　“这里，破旧的门楼、雕砖影壁，

　　窗下、门后、飞檐屋顶……

　　每个角落布满幽灵。

　　夜深人静的时候，

　　时常听到有人悄悄地谈话和抽泣。”

　　——前来镇上礼佛祈福的人，

　　听人这样讲。

　　-

　　每天每天，那个占卜的盲人，

　　一大早便站在路口，

　　神色不安地告诫每一位问卜的过路人：

　　“不能再继续前行……”

　　-

　　“看哪！恍惚的城堡中远远地飘来一具具骷髅，

　　最暗的那支烛火还在风中摇摆。”

　　4

　　送葬的队伍起灵了。

　　招魂的幡，在大漠深处缓缓游荡，

　　象飘动的火焰。

　　-

　　寺里的钟声，从晨风中隐隐传来。

　　越过遥远的时空，

　　来自远方的僧人，呼唤迷路的灵魂：

　　“让失踪的人回到家里，

　　让死者走进坟墓吧！”

　　第三章黑洞

　　1

　　你撞翻了你的影子——

　　转身离开墓地。

　　“我是谁？”

　　那人说。

　　那人说：

　　“我是守夜之灵，

　　请跟我来——

　　我是为你招魂引路的人。”

　　-

　　风地里，

　　两个黑影在对话：

　　“——人生是一种规劝人们忍着痛苦，

　　走向死亡的过程。

　　在生与死之间，我心即佛。”

　　-

　　“——太阳为死者设计了活人的影子，

　　活人背负着死者的亡灵，

　　在茫茫尘世日夜潜行。”……

　　幽寂的大漠上，飘忽闪烁的古城堡中，

　　通宵达旦地晃动着一堆堆乱哄哄嘈杂的人影。

　　——“他们来自何处，又回归哪里？”

　　2

　　“站在一片空旷的废墟上，

　　脱去我的衣服——你赤裸着。”

　　——那个声音从那边说。-

　　漫过时间的轻纱，那是那条丝绸连接的走廊上，

　　溢满的水——

　　在储藏室般堆满尘埃的旧屋的一角，

　　透过蛛网，从星星般放大的眸子里，

　　你看我——

　　那身子干瘪得象陷进过于肥大的包装袋里的

　　一块紫色话梅。

　　那脸色呆钝阴郁得象山弯里一池沉寂了半个世纪，

　　刹时被阵风吹皱了的死水溏。

　　他对惊醒他美梦的造访者愤怒地大吼：

　　“你想让我蜕去这层皮囊，

　　把地球从脚下搬开吗？”

　　-

　　在通往c城的古道上，

　　你看见：

　　一位老人，用自己的一生，

　　守护着一座城池的金钥匙——

　　一座盛极一时，尘封着过多伤感和凄楚的

　　历史名城。

　　在屋子里，摆弄着那些玉玺和碑文的残片，

　　清点着他的收藏品。

　　3

　　这年春天，你去小镇上立了一方石碑。

　　路过那些故事，

　　把希望放下。

　　面对一幅残局，

　　把界碑竖起。

　　-

　　只有雨和风，

　　在荒野上游荡、纠缠。

　　给迷路的人，

　　水和翅膀。

　　4

　　“恍恍惚惚向故乡走去。

　　在一次遥远的旅行之后腿感觉我发麻了。

　　再也无法听从心灵的召唤。

　　没有目的的旅行已经荒费了大半生。

　　开始终生流浪。

　　那篝火映红的妻子的泪眼。

　　闪烁在前面的就是那条河吗？

　　斑斑点点的风吹着号壮行吗？为我的执拗吗？

　　风地里妻子的发漾起一幅梦境。

　　那尖厉的叫声从心上划过象锐器划在钝铁上。

　　那是最初的感觉。怎么。头沉重得无法抬起巨大的沙袋。

　　余辉头破血流地涂满额头。

　　那尊偶象重压在脖子上大地绷紧的弓我的下贱的头。

　　我感觉我就要深陷下去我。永远悲哀地陷下去。自拔无力。

　　星星迸裂了眼眶。岩洞里漏下的光

　　诉说着一颗恒星从最后的黑洞里发出的断断续续听不懂的语言。

　　那是一个迷路的黄昏。晨曦象一团粘乎乎的梦遗。

　　喷在脸上满脸是血。

　　我背负着我的行囊才走了我一半

　　我就得永远这么悲哀地走下去直到走不动了。

　　大地上没有坟墓。走吧。影子。

　　蓝色的风喷在红色的火上还在天边燃烧。我

　　感觉灯蛾就象我向那红色的火焰无可救药地走下去。

　　宇宙中有黑洞。我有一个孔孟儒家的一个老庄道家佛教禅宗的

　　入世出世生态平衡的东方宇宙。

　　谁的手裸露着骨头？

　　我的脚还没长成。我迷失了我。

　　影子还在白天曝晒。被向那边拽去我的头发

　　挣扎着呼喊锈在铁栅栏上扬起地球的飘带。

　　仿佛有新生的星球迸溅的光……”

　　-

　　“那彼岸是万物不灭的极限吗？”

　　——那个声音说。

　　-

　　又一个声音说：

　　“在一部死人的档案里，

　　你拚命地查阅活人的字典。”

　　5

　　余辉开始大块大块地撕扯乌云，

　　给大地钉上棺盖。

　　星星从云上流出浑浊的时间。

　　-

　　第四章影子——幽灵重现

　　1

　　半明半昧中，小镇上缥缈的亭台楼阁，

　　似c城的冤魂在渺无人迹的大漠深处游荡。

　　2

　　远远地，你尾随在我身后，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选择灵魂的归宿。

　　-

　　你退出那幅残局。

　　折叠起梦，

　　把它交给亡国后流落四方的人。

　　在古城的废墟上，

　　把你与我分开。

　　走出时间的栅栏，

　　竖起一块护身的盾牌——

　　那是那艘远航船的桅杆上，扯断的一片

　　为死者招魂引路的幡；

　　是误入小镇的少年，

　　在茫茫瀚海上，放飞的一张不知写给谁

　　又寄向哪里的飘摇的信笺。

　　我明白：

　　这是自由与生存之间，

　　眼睛写下的不朽的语言。

　　-

　　你听：

　　那是什么声音。

　　3

　　暮色里耸立的城，

　　从死亡之海上，

　　传来隐隐的钟声……

　　-

　　“一切都写在天上——

　　在人生的较量中，无论成功或失败，

　　都注定是一场谁也赢不了又输不掉的

　　没完没了的牌局。

　　每个人都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

　　被一种来自局外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主宰。

　　星星知道。”

　　——走出那条岩壁上凿满洞窟的长廊，

　　那个诵经的老人对古道上的过客这样讲。

　　4

　　远方，什么在呼唤？

　　大漠上飘荡的，那是什么——

　　被什么涂上被什么抹去？

　　-

　　第五章盲人的咒语

　　1

　　那是你们在c城的最后一面——

　　他把阳光、空气和水留在了孤岛，

　　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些胡商汉贾的后代不知去向。

　　镇上的老人们，象线装书里的繁体字，

　　附在咒符的背面。

　　-

　　许多年后的一天。

　　傍晚掌灯的时候，

　　一队寻宝的人来到了镇上。

　　在铁匠铺门口，

　　他们碰上了那几个流落他乡、无家可归的人。

　　那些人告诉他们，

　　锦衣玉食的故事、金碧辉煌的宫殿，

　　还有珠宝和黄金，

　　已随古城一同湮灭茫茫瀚海。

　　2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飘飘洒洒，满天飘下一场鹅毛大雪。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

　　躬着腰，

　　从镇上向大漠深处走去。

　　-

　　夹杂着雪花的风，

　　从小镇空荡荡的街上刮过。

　　恍惚中，仨仨俩俩的客人，

　　似乎还躲在旧日那家低矮破旧的小酒馆里，

　　抵御黄昏的寒意。

　　-

　　这是镇上寺里的两个僧人。

　　他们去峡谷的岩壁上挖了一个洞，

　　那个年老的让年轻的

　　把经卷和他一同埋葬在洞里。

　　-

　　这一夜，镇上火光冲天。

　　马蹄声、马的嘶鸣声、妇孺的哭叫

　　和狗吠声乱成一片……

　　一队来自大漠深处的刀客，

　　趁机洗劫了小镇。

　　3

　　“伸过来，溃烂的破手伸过来……

　　天边飘忽不定的亭台楼阁里，

　　闪现着孤魂冤鬼的幽灵。”

　　——占卜的盲人自言自语。

　　寻宝的人们惊愕地凝视着魔鬼般变幻的远方，

　　——分明已经看清。

　　-

　　寻宝的人放慢了脚步。

　　他们中的一些人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用自己一生掠夺的珠宝和黄金，

　　在废墟上建起一座金碧辉煌无与伦比的寺庙——

　　走进晨钟暮鼓。

　　身披袈裟。

　　手拔念珠。

　　点燃长明灯——

　　面壁。

　　打坐。

　　诵经。

　　-

　　小镇上仍然每天都在死人。

　　每天每天，伴着寺里僧人们的祈祷，

　　不断撞响的钟声，

　　象是为大漠里出殡的队伍送行。

　　4

　　将近年关腊月的时候，

　　那些滞留在古道上的形形色色的过客们，

　　开始急匆匆往回赶。

　　马帮和驼队不时扬起一路风尘。

　　他们梦想着越过冬天，回到老家去。

　　他们的脸色，

　　跟这死寂的冬天一样阴暗。

　　-

　　你看：

　　“那是什么人！”

　　——什么人尾随在每个活人身后，

　　或背负在他们肩头，

　　象一尊巨大的怪兽，

　　在古道上日夜行走。

　　-

　　“回来吧，回来吧！”

　　——那忧伤的声音不时从荒野上划过。

　　-

　　那个僧人，那个目睹了丝路兴衰的僧人，

　　他把那些箴言和迷路的灵魂放下。

　　面对旋转的日月星辰，

　　坐上自己光滑的秃顶——濒临四壁危崖，

　　超度死者的亡灵。

　　5

　　几年后传来消息，

　　另一部分寻宝的人，没走到c城，

　　就在沙漠里渴死……-

　　“愿星星走进他们的视网膜吧！”

　　——那人说。

　　-

　　又一个声音说：

　　“荒漠上，是谁开凿出时光倒流之河？”

　　-

　　远远地从天边走来一老一少，

　　那是从c城逃到小镇的寺里来修行的两个僧人。

　　他们发现了峡谷里的藏经洞。

　　-

　　“哦，蚁群。蚁群。

　　潮涌的蚁群！”

　　——“这些人生来就找不到路，

　　那是他们的灵魂里，

　　生来就没有星星指引。”

　　那个占卜的盲人自言自语。

　　　　　　　　　　　　　　1999.12.22.中国.兰州

　　　　　　　　　　　　　　作者电话:(0931) 8849475 (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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