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我停留?(一)
http://www.sina.com.cn 2000/10/20 14:39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依西斯
他是我十二岁那年爱上的男子。
他名叫宋家平。
1990年,我十二岁,父亲在那年已在本城拥有四间规模不小的酒楼,其中之一在人流最多的万福路,但我最讨厌的便是那一间。
那时我已不再为琼瑶醉生梦死,而是开始为《飘》之类的经典爱情故事神魂颠倒。
身体才刚刚开始发育的我已经会去想这是个不羁的男人爱上不羁的女人的故事,结局当然是悲剧,白瑞德那样的男人只适合当情人而不是丈夫。我是家中老么,有两个哥哥。大哥比我年长差不多二十年,已经在帮父亲打理生意,二哥在美国一间小大学念书,是全家人的骄傲。不过他一年至多只回来一次,而且每次回家后的第二日早晨醒来肯定满口洋文。也许因为年纪小,也许因为近在身边,家里人很宠我,但我讨厌小动物的角色,总觉得寂寞空虚。
空虚寂寞时我狂啃书,终于发觉这勾当不过是在麻醉自己,看完之余感动之余毒瘾更深一层。
十二岁的我喜欢独处。
十二岁的我已经相信“在人群中你才会最孤独”。
因此我万分讨厌人来人往的万福路,尽管那里的得云居的入息几乎是其它任何一间的两倍。
可惜我十二岁的夀宴偏偏被定在那里。
那日我穿白纱的圆裙子,戴一顶粉红的花冠,足下一双红皮鞋,打扮如同洋娃娃。
父亲请了不少亲戚朋友,他们都称我“小公主”。
菜式丰富,场面热闹,客人们在父亲面前恭维我,不外是小美人一个,成绩一流之类,他笑得合不拢嘴。
我还是一点都不快乐。
菜一盘一盘端上来,身边的表姐力姬碰碰我的手臂:“看,那是这附近酒楼中最帅的Boy。”
我抬头一看,一怔。
那个男子很年轻,二十左右,中等身材,正从另一位侍应手中接过碟子放在我们这一桌上,微笑着说:“清蒸石斑,请慢用。”
他的微笑令人无法抗拒,我望住他,印象极深极深。
他转身去另一桌,我目光不舍地紧随他背影,一式一样的侍应白衬衫加领结,他身段好,举手投足间便是潇洒。
力姬笑我:“你还未有男朋友吧,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过他真是这附近最好看的男人。”
我想说:不,不止是好看而已,他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与众不同的。但才十六岁已经有三个男朋友的力姬一定不会了解的。
席间,我借故跑开,很想找他,领班说他在休息室。他站在窗前休息,点一支烟,见到我马上按熄它,笑问:“小公主,你找我?”他的声音那么温文好听,他也叫我小公主!我的脸马上红了,好半响才鼓起勇气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有点诧异,随即笑了:“我叫宋家平,很普通,你转眼就会忘记的。”他的笑容真好看,淡淡的忧郁,淡淡的迷惘,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水中,慢慢化开去的。就凭这句话,我发誓要将他的名字记住一辈子。我问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在这间酒楼当侍应?”他又诧异:“我做得不够好?还是你父亲叫你来问我的?”“不,我觉得你不适合这个地方。”老气横秋,完全小说中看来的对白。他有点诧异,又有点好笑:“今天是你的生日,外面的那些人都是为你而来的,你不该站在这里跟一个小侍应聊天的。”是的,他只当我小孩子,至多是他老板的小女儿。我低下头,眼圈都红了,却又不舍得走。他看看我,牵着我的手,带我到窗前:“你看不看得见对面的绿茵咖啡厅?”他的手很温暖,我给他牵着,迷迷糊糊的,只懂点头.其实我只比那扇窗户大高一点,根本看不到什么咖啡厅。宋家平见到我的样子,笑了,突然俯身抱起我,对着窗口:“你去过咖啡厅没有?那里的灯光很迷人,气氛很好,有琴师在弹奏钢琴……一对对的情侣在窃窃私语……我有一位朋友也在那里弹琴,在这个休息室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他。”“但我看不到你的朋友呀。”“是的,他走了有半年了,我希望再见到他,所以天天在这里等……这就是我在你爸爸餐馆打工的原因。”“他会回来吗?”“我也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他有一股香烟与其它气味混合的味道,嗅起来很舒服,他的怀抱很温暖舒适,他的声音幽柔如梦,我不能自已的感动。那天晚上,我日记的主角是宋家平。
过了几天,我忍不住去找他.那条万福路无论任何时候都车水马龙,人头涌涌,吓死人.但是我知道在它的尽头在某个时间家平一定会在那里。他果然在.还是那个姿态,一支烟。我轻轻提出我的请求:“你可以带我在这附近逛逛吗?”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多钟头的休息时间。“我?”他犹豫。我可怜兮兮地哀求:“从来没有人陪我,爸爸要上班,妈妈要打麻将,哥哥都不在家,只有菲佣陪我,但她不会听广东话,大哥哥,你陪陪我好吗?”那个我口中的菲佣其实是四川人,会听广东话,只是不会说而已.我故意夸张,好叫家平肯陪我。“你叫我大哥哥?”他啼笑皆非,但终于拿起外套,“好吧,就逛一会儿,你要乖乖跟着我啊。”我欢呼。呵,原来家平不会拒绝女人,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女孩。街上人多,他担心我走失,拖着我的小手走,我只到他的腋窝高,像只小狗乖乖被他拖着走.我忽然觉得在人群中的我并不孤独,我有家平陪我,我想一直走下去。
以后我常常找他,他懂得很多,说话温柔又有趣.他告诉我凡尔纳是最伟大的科幻小说家,<红楼梦>最好的版本是<石头记>,还说<飘>译作<随风而逝>更恰当,因为飘形容命运的摇摆不定但赫思嘉的命运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结果就应该万事都随风而逝。有一次他还告诉我他在哪间大学毕业,我吓一跳.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学校,二哥很容易就出国留学了,但他出国前想都没想过这间学校收他的可能.家平真不可思议,堂堂名牌大学生跑到一间二流酒楼当侍应,他对他的朋友真好,但我无法理解。我渐渐觉得他尽管那么温柔有礼,人缘一等一,但他的内心其实是很孤独的.他很喜欢我,只有对着我时,他才可以放松一点,透露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压力和悲哀,因为我不了解。
他始终当我小朋友。一次我跟他发脾气:“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公主。”家平很好笑:“那么叫你什么呢?小天使?”我气冲冲:“你可以叫我小雪或小茜,爸爸妈妈都是这样叫我的。”见鬼.小天使?那个光身拿着弓箭乱射人的变态小孩?真亏他想得出,我从未听过这么肉麻的称呼。家平对我永远好整以暇:“很好听的名字呀.好,以后我就叫你小茜好了。”我有点高兴,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把我当朋友?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尽管他的年龄是我的两倍还要多一点.一点的意思是三年,我认识他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我希望他可以等我长大,并认为他有点喜欢我.因为那么倜傥的他居然没有固定的女友.事实上父亲酒楼的生意一定因为他而增加不少,女顾客都爱到这里来吃饭。
家平的仪表与服务态度一向是侍应中的表率,他因此升得很快,第二年的春天,他已经是公关部长.这是他自己的努力,一颗钻石无论在那里都会发光,但开始有人讲闲话。一日我去找他,几个侍应正聚拢谈论什么,一见我,马上噤声,我直觉他们在谈论我。我找到家平.休息室很阴沉,一屋的烟味,桌子上都是烟蒂,他从来不吸这么多,只闲时点一支,淡淡看青烟消逝.他一定有心事。他见到我,也没有站起来,只说:“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上街。”之后良久都不说一句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房间变得阴沉,原来阴沉的是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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