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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

http://www.sina.com.cn 2000/12/15 16:18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本少爷0247

  ……电话铃声总在午夜时分,伶伶仃仃地响起。

  午夜时分我一定在家。

  窗外一棵黄杨木,才碗口粗细,优雅地在风里跳舞。他们说有一百年的时间了,只要有风,黄杨木就会跳舞。并且,跳得绅士。

  我总在迷惘中跃起,听馨香的电话。

  有时候我告诉她,已经加穿了一件厚毛衣。

  有时候我告诉她,昨天夜里没有踢被子。

  有时候我告诉她,刚刚在街头尝了一碗甜酒冲蛋。

  天空总是灰灰暗暗的,又好像是很快就要天亮了,又像一直会那么暧昧地黑着。

  我想我的相思,尽管才碗口粗细,也一定如那棵黄杨木,有一百年那么长……

  我住的那个小小院落,有很好的紫藤。坐下花下歇凉,把玩叶间跌落的绿色月光,我很寂寞。

  除了听午夜电话,我一般寂寞。

  他们笑我的懒散。

  很多人都漂流到外面的繁华都市,他们在异乡挣扎,他们辛苦,他们忙。

  他们不懒散,但同样寂寞。

  据他们说,是为了活着。

  我想我不必为此谴责自己。不管怎样,他们可以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我,也不至于就没有活着。

  虽然我活得寂寞,但我也活得安静。

  馨香三番五次问我,何时迁居到她的那个城市。她的城市?呵不会的,城市是每个人的城市,但绝非某个人的城市。

  我总是吱唔以对。

  时光在黄杨木的叶脉间奔流,一点也没有显得仓促——但怎么眨眼间一年一年就消失了?

  时间流到哪里,我一直不知道。我于是担心,在时间的尽头,一定有着我们难以承受的苦楚。

  于是我一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迁居,然后结婚,生子,不经意地老成一个异乡的男人。

  有一天黄昏,我从办公室带回了一叠不及细看的报纸,靠着藤椅,摊在紫藤花架下看。

  娱乐版的八卦消息我很上瘾。谢谢狗仔队令我打发时间。

  那天的报纸很精彩--先是一个大明星的同性恋被发现,接着是另一个歌星的假唱,再接着,是某个花花公子新欢的照片。

  慢慢慢,那张照片是谁?

  那么熟悉……

  我忽呼吸一紧,细细看下去。

  初秋的风已经有些微的凉意。我起身回房披衣。

  竟觉提不起丝毫气力,软软地低着头走。

  难怪有半个月,再没有伶伶仃仃的铃声。

  难为了她,足足等了我三年,才舍得放弃。

  我在房里,喝了一大杯酽茶,才镇定下来,到院落里去收晾干的衣服。藤椅上却坐了两个女子。

  都是二十来岁的活泼年纪,俏丽不可方物,一把青丝垂在肩上,迎风飘着。一个对着报纸指点,一个斜靠着椅背,格格清笑。

  微微凉爽的天气,依旧穿着晚礼服式样的长裙,露出雪白的臂膀。

  是才搬来的人家吧。

  我没有答理她们。我已经够累了,还有什么气力答理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失眠。

  窗外的黄杨木还在风里跳舞吧?但是伴奏的,已没有午夜电话。

  我时常神经质地惊醒。没有了秋虫啁啾,而夜间的每一种声响,都仿似铃声。

  夜里惊醒,不易再入睡,就半躺着看书,看弗洛依德或老庄。

  断断不会再看娱乐新闻。

  那天捧着书,窝在棉被里,忽然急急的风一涌而入。

  我诧然。竟忘记拴门?

  是那日坐在藤椅捡报纸看的那两个女子中年轻的一个。

  走过来,用手掩住书的字迹,吃吃的笑,很熟稔亲密的样子。

  我再度愕然,勉强笑:“你好。”

  她只笑,不说话。

  “我们认识吗?”

  她不回答。

  我忽厌恶,拨开她压书的手,冷冷地说:“请自重,小姐,现时是凌晨三点。”

  她站起身来,依旧一袭黑色长裙,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肌肤。

  我叹口气。

  她将脸靠近,眼神闪烁着灵黠的光芒。

  看看那本诗集,又教她纤纤玉指,遮住了大半。

  转日,因年关将近,办公室琐事日多,我遂将一些来不及改的稿件带回家来。

  坐在台灯下,正删改得心烦意乱,忽然听见门开。

  转头,是另一个女子,秀发扎了一束,修眉,红唇,也是一袭黑晚礼服,极其素淡。

  也是吃吃的笑。

  挨近我,将纤纤玉指遮在我的稿件上。

  我注意到她眉心的一点朱砂痣。

  “呵请勿打扰。”我微微侧身,请她离开。

  这样美丽的女子,我未曾见过。但又如何?我已不再相思,心如止水。

  她格格娇笑。

  我有些恼怒,指着门口:“请离开可好?”

  她笑着,依依离去。

  我重又专心改稿,一枝红笔上下纵横。

  改稿很烦--跟做人一般,样样总是自家的好,别人的匠心,横竖不如意。

  忽然眼前一暗,又听见吃吃笑声,银铃一般悦耳。

  我扭开头,看见这两个动人女子,一齐站在身后,笑得那么顽皮。

  真令人哭笑不得。呵,那张门定要换一把锁才好。

  冷下脸来逐客,她们不肯--也不做声,每次我一动,她们便退开两步。

  然而一低头改稿,要不蒙住了眼睛,要不就遮住了稿子。终于按捺不住起身,伸手捉长发散肩那个的手臂。明明抓住了,握实了,忽然嗤的一声,指尖冒出青烟。

  手中竟已空空如也。

  她却俏立一隅,与朱砂痣的那一个并肩而立,开心得弯下腰去。

  我骇出一身冷汗:“你们……你们是谁?”

  长发的叫心香,眉心有痣的,是新香。

  她们说,她们是狐……

  我不能不信,只有叹气。

  一个能自指缝间轻烟一般散开的女子,倘若遇见,定是狐鬼。

  然切切不可所旁人说及,人家若是相信,多半以为是饥渴男人的妄想症。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样的雅狐,在男人心中,香艳而惊人。

  那以后她们时常结伴而来。

  我只要轻呼:“呵,XINXIANG,过来陪我……”

  她们就悄无声息地现身了。格格地笑,不停追问:“唤谁?是心香还是新香?”

  “都要都要……”我大声抚慰。

  左拥右抱,我们聊天。

  人的世界,人的想法,人的际遇,很令她们新鲜。新香把手指轻触电源,指尖有宝石蓝的光芒闪烁。

  然狐的世界,狐的想法,狐的际遇,我从来不问。我说过我懒散。

  这个空空荡荡的小院落,我们坐在紫藤花架下,喝茶,玩纸牌。

  新香有一手厨房绝艺。

  玩牌玩到兴尽,她就会出去。半小时吧,我与心香挽手进房,就会有热腾腾的家常菜,异香扑鼻,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下锅料。

  有一回随口说起古籍中一道雅菜唤作“花香满径”,心香拍手道:“叫新香这丫头弄去!咱们也有三百年未尝过了。”

  新香轻笑:“这可真是折磨我。”

  转身出房,片刻回来。我与心香的一杯酒还未及见底,菜已上桌,却是一小朵一小朵各色的奇葩异卉,于瓷盘中盛开得极是俏艳。

  我学心香,拈一朵入口,却化作清水流入,只觉得呼吸间无比清新芳香,令人精神一振。

  “现在可不大好找。”心香用筷尖点着新香笑,“怕不是去封姨家偷来的?”

  心香娇脸一片酡红。

  她们嗜酒。尤其心香,每回聚会,无酒不欢。又懂酒令,三人猜拳作乐,不知年月。

  平常,我们聊天,一点也不会觉得闷。

  关于人的故事,她们总是皱眉。不喜欢人类的历史,浓浓的血腥味,令人郁郁的。然野史多么有人情味,李寄斩蛇,红拂夜奔,灞桥折柳,都有着民间的动人。

  我的房间里有一台电脑,但平素不常用。偶尔打开,上网,查查信件。整个网络都在无聊地聊天。

  我就不用。我有狐仙聊天。

  一夜上网,随手指着屏幕笑问:“不是通晓过去未来么?这个叫罗儿的是什么人?”

  心香笑:“这个容易。”

  身子定在那里片刻,蓦地睁眼,格格笑说:“我道是谁,原来前生是只蔷薇花精!也不知如何修得正果,入了凡尘……这个女子外表柔弱,其实性情性情刚烈,稍有不喜者全不入眼,倒还有几分花精习气。”

  我失笑:“花精?哪有这般事。”

  突又住口,眼前可不是有着两个这样的狐女。

  这样过了多少日子,一年?二年?或者更长?

  时光都流到哪里去了?

  一夜坐在床头抱怨:“整日厮混,以后怎么成家立业?”

  心香作出凶相,拧我的耳朵:“泥人儿倒转性--你凡心蠢动了……”

  新香忙忙上前,拉住她,又劝我:“你别呲牙裂嘴的装可怜相,咱们陪你还嫌不足呀。”

  我连连告饶,伸手呵心香腰际,将她吓开,又拧住新香的鼻子,大笑。三人闹了一阵,方静下来。

  心香忽然抓住我的手,迟缓地说:“如果……如果让你先一个作妻子,你会先哪一个?”

  “两个都要!”我哈哈大笑。

  “我是问真的……”

  “我也是真的!”

  “不行,你非得选一个!”心香突然很认真地计较。

  我沉下脸。扫兴的话何必多说?

  新香冲心香使一个眼色,以为我没有注意到。

  我心一动,竟有些疼痛。

  看了看新香,又看了看心香,慢慢地把头埋进枕头下,嗡声嗡气地说:“我还是……选两个……”

  心香忽然叹息,将柔软玉指伸入枕下,摸着我的脸,:“你果然是个呆子……”

  她与新香转身离开,站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说:“我说的……也许是真的……”

  我不做声,一直不做声,只把头埋在枕头下,不想看见午夜的月光。

  人生总是有很多选择。

  进,或退。争取,或放弃。留下,或离开……

  选择总是令人生充满苦难,悔恨……

  我心里隐隐约约地恐慌。选择,怎么选择?

  为我做饭的是新香,陪我纵酒的是心香……

  替我晚上掖好被角的是新香,在我入眠时轻唱小曲的是心香……

  上班前偷偷在我口袋里塞一包纸巾的是新香,为我选择领带的是心香……

  听我絮絮讲述办公室各色繁杂小事的是新香,哈哈大笑劝我不必介怀的是心香……

  一直以来我都当作同一个女子。

  如果,让我选择生或者死,一定会要简单得多吧。

  因我爱她们,甚于爱自己。

  新香与心香,不可分离……

  我不敢设想的结局,终于到来。

  终于缘尽……

  半年以后的某夜,心香与新香前来辞别。言人世不可久居,当觅地潜修。

  “不!”我掩耳大叫,如遭灭顶之灾。

  我分明看见两个狐仙的笑,那样凄婉,那样不舍。我知道她们不仅仅是狐,其实也应有着人的情绪,人的喜欢,人的哀……愁……

  大颗大颗的泪掉下来,我失声痛哭,仍伸手去挽留她们。

  浑然不管,她们是指缝的……一抹轻烟……

  心香惨笑:“记得我曾要你做个选择么?凡尘俗子,岂可求得事事如意?当时你若割舍一个,其实此生便会与我们的一个有缘了……”

  原来是我贪心,方失了两个。

  我哽咽:“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断断不会选择的……”

  新香轻轻拥住我,轻叹:“好喜欢你的孩子气……只可惜巷缘已了。”

  我埋在她胸间,喃喃地说:“你们骗我的,你们不会走……”

  骤然身子一轻,狐去房空。

  窗外伴随着一声响雷,雨就来了。刹时间外面已是一个黑湿无尽的世界。我一生从未见过那么急烈的雨,乱箭也似的自天空插下来,仿佛要刺穿屋顶,刺穿我的胸膛……

  我站在那里,竟一点也不觉得痛。我站着,站着,垂着手,茫然等待那急雨来得更肆意,更狂烈一些。

  窗外那棵黄杨木,裸着身子,又开始跳舞。在急雨中,我听见它舒展枝叶的声音,一百年的时间,它都在等待一场尽情的雨的邀请吧,那急雨打在巴掌大的叶面上,那样伶伶仃仃的……

  第二日天亮,雨就收了,天空一片睛好。

  我迟至中午才起来,咳嗽着,坐在紫藤花架下的藤椅上,抽烟。

  地上有一张报纸,被雨水濡湿。

  我拾起来,细细地看那版娱乐新闻。

  先是一个明星的同性恋,接着歌星的假唱。再接着,是某个花花公子新欢的照片。

  慢慢慢,那张照片是谁?

  我忽呼吸一紧。那张绝美的脸,是心香?还是新香?

  怎么也看不真切,分不清楚……

  我的手心竟紧张得出汗……心香?新香?或者说,是馨香?谁在拿我的一生开玩笑?

  天气好冷。我倦怠地起身回房披衣。

  房中忽然响起伶伶仃仃的电话铃声……

  呵……电话铃声……

  绝望地抬头看日历,是2000年的十二月十二日。

  没有人比我更茫然失措……

  我似又想到什么,飞奔出去,拾起那张报纸。

  那张报纸,分明是一九九六年的,是当时的那一张……

  我眼神里的往事,一片模糊……

  ……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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