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慧的小说《上海宝贝》终于遭遇了不测。先是北京春季书市紧急驱逐该书，而后是新闻出版署下令严查，说它“内容格调低下，宣扬虚无主义、低俗颓废的人生观，并夹杂淫秽内容”(见《北京青年报》相关报道)。此时该书已发得铺天盖地，于是竟真有几家零售店，因销售该书而被吊了照。瞧这恼人的“上海宝贝”呀。

　　它到底有什么惊世骇俗之处？答曰：没有。如果它运气好到出生于六、七十年代，没准儿能捞个什么先驱当当——毕竟那时鸿蒙未开，举世皆浊，一部《巴黎的最后探戈》也不幸评了个X级。然而如今，改革开放过了二十多年，我们早已早西方另类文化的熔炉里百炼成了钢——区区《上海宝贝》，又何能令我们心动哉？论绝望，我们有《等待戈多》；谈荒谬，我们有《第二十二条军规》；说暴力，我们有《天生杀手》。变态的性行为，谁的刻画赶得上《紧闭双眼》？对毒品的沉醉，谁的描写赛得过《低级小说》？还休谈笃定叫自己的作品漆黑一团的萨德侯爵、《北回归线》、《洛丽塔》跟《发条橙》。就是达利，据说他那些怪兮兮的构图之中，也颇隐了些性的形象在呀——可崇洋媚外的中国人，不是照样在烈日和暴雨下，看了个五体投地？单拿个乳臭未干的卫慧来开涮，这冤枉可也大了点罢？

　　读者不要觉得，我说这些话，是要为卫慧小姐的遭遇鸣冤叫屈。非也，我只是觉得，对个卫慧大动干戈，太值不当也而已。须知现代派们之自大，都是出了名的——且说送到咱家门口来的达利，就颇有点自大成瘾的意思。还有“晚生代”的另一先锋石康，那话就说得更绝：“像什么巴尔扎克、雨果，像什么塞林格、莫里亚克，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像博尔赫斯，不就是写得短小而神秘，能写得短小而神秘的人多了去了”——这目空一切煞是可爱。不过试问：能写得短小而神秘的人既然多过了乞丐身上的虱子，全世界为何蒙头蒙脑单夸一个博尔赫斯？别是老博把五十亿人全部贿赂了罢。——如此尼采式的自吹自擂，当个“文本”去“解读”未尝不可，真的当真，可就太累啦。我是觉得，从这个意义上说，犯不着跟卫慧小姐过不去。

　　我对卫慧缺乏了解，不晓得她是如石康般自大成癖，还是具有谦逊的美德。《上海宝贝》是她的“半自传”呀；从那字缝里面寻寻觅觅，卫慧小姐的自我感觉，应该也是蛮好的，可卫女士差矣。论思想，论才气，她都只堪居现代派作家的末流。通篇小说平铺直叙，缺少能见出大家风范的笔触；虽有戏剧性的框架，却无戏剧性的文字。如最后一部分，女主人公与情人马克的绝望幽会，除去“用一种魔鬼才有的劲头检验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性能量，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之类，作者贫乏的想像力，就无法让她写出更多的东西。再如女主人公与天天、马克的三角关系，马克的进攻，天天的绝望，如此出彩的构思，却未曾令到作者不讲出一个比《离开拉斯维加斯》烂俗千百倍的故事。故而我觉得，卫慧的小说，满可以像无数有她成功或不及她成功的作家般自生自灭——如果不是一朝遭禁，搞得她像个“晚生代代表”的话。

　　换言之，对《上海宝贝》，我借到了，读完了，也评过了——奇妙的是那洪水猛兽般的“内容格调低下，宣扬虚无主义、低俗颓废的人生观，并夹杂淫秽内容”，对我竟没有影响。不特此也，人家说，此书是被哪个读者“举报”了的；则举报它的人，也是足够清醒，未受影响。还有新闻出版署的老先呢？资产阶级的粮衣炮弹也是腐蚀不了的呀！那么，怎么说广大的读者，就会软绵绵地随它“内容格调低下，宣扬虚无主义、低俗颓废的人生观，并夹杂淫秽内容”下去？不叫大家拿它当个神仙似的，而是明明白白地读它一遍，再得出我们上面的结论，岂不更好？

　　因为，说到底，谁叫我不是一条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