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爱就有过恨吧?或者说有过恨才会有爱?
我的前半生只有仇恨,火焰一样的仇恨。没有爱,所以恨如春草,一年一年在我内心疯长,并且散发着火焰般的光芒。
为了仇恨,我活着。
年轻时的那一场火,烧毁了我一切的一切,父母,兄弟,朋友,前程。从此我一无所有。
被童百熊自火中救出来后,我活着已一无所有,胸中的仇恨使我拼命地学习。学习武功,经验,兵法。这些都能使一个人强大。而我知道,一个强大的人才是活得比较自在的人。
深仇得雪后,我在黑木崖住了下来。这个飞鸟绝迹的地方,有的,只是如我一般孤独的人。和他们在一起,我才稍觉心安。明教太大,但我只迷恋这里。
我在这里捱着,从天亮捱到天黑,又从天黑捱到天亮。我捱着,但是捱得认真--如果可以不认真,我为何不去死?!
虽然痛苦,幸喜有教主任我行的青眼有加。对我的才能,教主一直都很赏识。他总是对他的其他部下教训道,没有的东西,看看东方!
教主不知,我的才能,并非只是天赋,更因我对教中一切事务的认真。
我已无别的寄托。
教主力排众议,把我一路提升上去。从一个小小的干事,一路升到教主的亲信。这其间,不是没有人暗藏杀机的,幸喜,这些年我已懂得珍惜自己。若不如此,我怕在天上的母亲担心这唯一在人间的儿子。
幸喜还有童百熊大哥的支持。童大哥位高权重,有很多人,碍于他的面子,放过我。
一日一日周而复始,在教主身边呆久了,我已渐渐将教中一切事务放在心里,每日更辛苦地操劳。
有一天早上身体不适,起来略迟,心中的惶急,竟如一场火在燃烧。火光中,我突然有些怔忡。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要如此操劳?教主于我,除了武功的上下,已没有任何神秘感。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为何我要为他碌碌,而不是为自己?那天阳光并不是很好,我在冰冷的阳光中,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然而野心是一种无法治疗的病吧。
一步一步,我亲近着教主,呵护着教主——啊我真的在呵护他,事无巨细。
就是他那个美如天仙的女儿盈盈,也视我如父。
教主的武功,半缘苦练,半缘枕头那一册小书。
书名四个字,葵花宝典。
那四字,一如天灵巨手,紧紧抓着,揪着,拉着,扯着,我的心。
后来……呵已经成功了。明教,终于成了东方的。
我有了名字,因我早已不败。
每日里,再不用低眉敛首向人报告事情了。坐在大堂正中,我是众人跪叩的东方不败。是不败的教主--不相信的人,还不是死于乱刀之下?
我开始修习葵花宝典。
因我深知,明教还不能真正是我的。没有宝典上的武功,我没有把握做天下第一人。
天下第一人呵,那一把不停燃烧的火,烧得我焦,渴。
我终于挥刀割下了身体的一部分。对男人做重要的一部分。有牺牲才会有得到吧,我一直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白白收获的东西。
身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法蜕变着。
没有了胡须,没有了浓厚的嗓音,没有了夜间的良女美妇。
一本书令我失去的这偌大的别人都有的一切。
我真有点佩服自己那一刀。若非坚心忍性,何来今日高处的不胜得意?
然而寂寞啊。在那些个无人的深夜,对着烛光,不是不怀念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呵那时候……
不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回不去了。幸福早已对我关上那扇大门。某天,是下着微雨的秋日黄昏吧,按例我在品了一盅上等龙井后,关上门,对着铜镜,独自理妆台。酸枣枝木雕龙盘凤的妆台上,有我渐渐沉迷不已的水粉,胭脂。床上有我的大红衣裳。榻下有我的精巧绣鞋。
不知道何时开始,我已明白,我,不再是一个男人。我,不会再有男人的喜好。
那种失去,那种无法阻止的失去,真叫人轻叹,低徊。
没有男女房事的我,已没有爱情的可能。
命运有没有可怜我呢?一个不停地失去的人。
直到有一天,也是下着雨的黄昏,教中众人退下,略有倦意的我,回去,穿上霓裳,独自在镜前清舞,突然有人闯进来。
是掌管内务的杨莲亭,端着一盆温水,想要侍候我,洗洗脸。
向来没有人敢随便进这间闺房的,被人窥见,我大怒。
他亦大惊。谁曾想到,纵横驰骋天下,不可一世的教主,会是这等样人?我掌已伸出,凭武艺低微的他,一指便可以死去,封住他的口。
然我没有。
因他一脸虬鬓,令我想起死去的父亲。父亲,呵,这么多年,没有疼过我些微的父亲,没有被父亲疼过些微的我。
我的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滑过。杨莲亭闭着眼,等死。没有惊呼,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
指尖有一种温存的快感,我怎忍心?细看他的眉目,竟是如此英气逼人。我抖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怕?
怕?老子大不了一死,有何好怕的!他大声道。
嗓音竟在沙哑中略带一丝沉着,格外动人。我终是不忍。泪水从我眸间滑落。闭上眼的,却是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是人总会有不同爱好的。他轻轻地说。
我抓住他伸出的青筋暴突的大手,放在脸上。就为这一句,给他我的所有,也值了。
后来我终于将所有的教中事务都给了他。像……像任我行给我。
任我行、向问天和令狐冲赶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里绣花,为自己绣一件金丝凤凰的红衣。我已细细打扮一番,修过了长眉,点染了胭脂,扑上了香粉。美丽的我,要每天美给莲亭看。
然而莲亭带进来的,只是一场大煞风景的战斗。
呵,还有那位我一直善等的任家大小姐,盈盈。我不知为何那样善待她,因为她的美,还是只因为她的女儿身?
乍一见莲亭,两条已断的腿令我心痛。断腿的为何不是我?他们要报复的为何不是我?!我真情愿这是一场噩梦。
我知道自己逃不开了。为了莲亭,我知道自己逃不开了。
我小心地像以往那样,侍候莲亭上床,为他盖上锦被,听他的责斥。我的心,在温柔地疼痛。只怕,莲亭,这是我最后一次侍候你了。
为了你当年那一句轻轻的,轻轻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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