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抄一段文章：“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身姿使我泣，依凭竹窗的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式使我喜。卖夜宵面的纸灯，寂寞的停留在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月的锺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的，无望的，无告的，使人无端的嗟叹尘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这是日本人永井荷风的《论浮世绘之鉴赏》，周作人对这段话大为激赏，以致在文章中不断引用，在知覃回想录中整段的抄了两次，他本人一辈子都没写过这么华美的文章，我们看他的文集，可以想见他的趣味所在，在中国，只有3流作家才会这样抛开一切去抒情，这是性情所在，也是中日文化的一点差异罢，中国有“文章，经国之大业”传统，套一句歌词：好文人不会让心爱的政治一个人流浪。所以秦所以坑儒，汉所以尊儒，直到唐，宋，明，清历历中轰响不绝的文字狱，直到二三十代的左右对垒，戟指相骂，直到新政权将文人斩于马下，正是渊源有自。

　　周作人一生做文都在追求平淡自然的境地，正是玉的境地，荣华内敛，晶莹剔彻，我以为这是道家的影响。老子说：水形而下而利万物，至柔而万物莫能与之争。因此苏栻自言行文如水，那是对自己文章的极大自傲。道处在中国文化的源头，虽然后来道士们沦为宽袍峨冠，木剑长拂的滑稽形象，但道的真精神历来在文人心中笔下辗转相承。我们且不提“故乡的野菜”，乌蓬船，这样的篇什，随手拉过一篇，其中也有不尽的风流蕴籍的意思，例如“我至今不希罕苹果和梨，但对于小时候吃的粗水果，还觉得有些留念。顶不上台盘的黄菱肉，大抵只有起码的水果店里才有。我却感觉最有味，因为那是代表土产品的，所谓土膏露气尚未全失。比起远路来的异果，自有另外一种好处”。这样的句子，文字甚或再玄一点的文气，都是时下烂熟的白话文里所不能有的。也许是因为刚从文言里转过身来，遇到的却是种闻所未闻的物事，所以这个姿式尴尬而且独特，畏缩却有奇妙的韵味，到我们套用了西洋文法，把“学而时习之”也能分解成主胃宾定壮补前直后直的时候，我们也就回复到了一个平常的，因而也是平庸的姿式。我们不停的看到小康挥舞的幸福的黄手帕。我们的时代没有突变，生活没有裂缝,我们被稳妥严密的安置或看守在一个中国特色当中，再有现代后，殖民后甚或更为古怪的东西进来，我们也不为所动，我们自栩经过世面，可一个成熟的人往往是一个乏味的人，因此我总是想到加缪说的：不是要活的更多一些，而是要活的更好一些。因此“活在别处”竟是法国学生运动街垒上的口号。

　　再回到周作人，他不单是个硕儒一般人物，《知堂回想录》里有一组文章“我的杂学”起首四节和末了一节佛经可以和古文学有些干系，第五节便是外国文学，再后来神话学，文化人类学这样西装革的物事也昂然出现，我仿佛可以看见周作人丢掉了线装书，翻身坐起的样子。到11节是“性的心理”13节是“医学史和枖术史”，再往后是日本文化，18节是外国语，顺便说一下，周作人可以算作语言天才，他靠自学精通了古英文。周作人的广闻博记在近代文学史上是赫赫有名的，到晚期他的散文大多纯乎是摘录，抄引，作者只是存乎取舍之间耳。然而这样的文章也不会让人觉出枯糙，文章仍是脉络交通，章法井然，文章到这时真如清谈一般，“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周作人以此诗比附过境界之说，他的文章也给人同样感觉。

　　夜半，浓茶，香烟，你就可以开读周作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