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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


          作者:罗云川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5日

  事情隔了有些年头,关于孟建的那个故事仍在我们这帮当年的大学哥们当中流传。当各奔东西的我们从所在的这座大都市的各个角落乃至祖国各地五湖四海重新聚到一起时,天南海北忆昔思今,总难免会有人提起关于孟建的那个故事。它如同一部经典之作,让人爱不释手回味无穷。我不知道我们的女同胞们知不知道,或者她们当中有多少人知道,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正如同孟建的故事本身一样。校园是一个善于创造经典的地方,名师轶事、学生趣闻、黄色笑话、黑色幽默层出不穷。孟建创造的那个经典是爱情方面的(爱情是多么动人的话题啊),其经典程度足以载入恋爱入门、指南、秘诀之类的书,供后来者研读参考,并在出版时封面标明“少儿不宜”字样,以便取得更加轰动的效果。但到目前为止,孟建的经典还仅仅停留在口头上,时而被我们提及,绘声绘色重新演绎一番(以致故事形成了几种异文版本),以博一笑。孟建是不在场的,他的缺席使故事本身没有了标准答案,多种版本混杂,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要是孟建本人在场的话,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他对此有何感想?由他本人讲述的他的故事又是什么样的一个版本呢?但是他不在啊,于是,大家不约而同或先后陆续想起了远在大西北的汉子孟建——经典故事的作者。到底是由孟建想起了孟建的故事呢,还是先想起孟建的故事,然后才想起孟建这个人?直至坐到富丽堂皇的餐桌旁,面对啤酒和烤鸭,我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没有烤鸭,啤酒的──大大的有,多多的有,还有西瓜、五香瓜子、脆皮花生、开花豆、果丹皮等等一小堆,一大堆是人,围坐在湖滨草地的夜色中。湖水安静,路灯稀疏,灯影软在水中,皱在水中,似有心事如我,我们却没有谁再有心思去看它,望它。毕业离校的期限到了,我们这些尚未离校的相约而聚,将一同度过这最后一夜。今宵,难忘今宵,今宵多珍重。今宵后,便是千山,便是万水,便是天涯海角。今宵人散后,月凉如水,请珍重加衣。最后的今宵。星点如萤,流萤似星,又有谁去管它呢?呼朋唤侣,酒瓶砰砰碰撞,仰脖咕咚咚一大口灌下去,歌声啤酒沫般冒出来,唱着唱着变了调,有了哭腔,霎时再也唱不下去了,歌声完全被哭泣声取代。歌者哭泣,周围死样沉默,突地有人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淋漓痛哭,跟唱歌人响成一片。要是灯光近一点的话,准会看到平常绝少饮酒的女同学一个个面若桃花,男生女生,近视或不近视的许多眼里,有晶莹闪烁的泪在颤动,自由酣畅地流下,打湿萤火、星光和青春的面颊。在我的近旁,确切地说是在我的左侧,一位女生也哭了,我看到她抬起手来不断地在脸上抹眼泪水,坐在她左边的另一位女生援臂拥住了哭泣女生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臂弯里。

  正如歌里唱的那样,我可以忍住眼泪,却不能忍住悲伤。看着我近旁哭泣的女生,我对她说:“我知道,你也是在哭你自己。”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只是想说,我就说了出来。我知道的只是,她在不久前刚和男友分手,而在此之前他们俩已经好了好几年的。话一出口,哭泣的女生哭得更凶了。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像是激流险滩中的一只皮筏子起伏跌荡,抖个不停。整个夜晚,最后的夜晚,因为这哭泣的女生,我心里难受极了。

  孟建入选校足球队,是在大学一年级下学期,这让我们系里的男生感到脸上很光彩,对孟建羡慕不已,同时又对自己在运动方面的残缺不足感到自惭形秽。中文系男生普遍脚软,似乎有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传统,头脑发达,四肢简单,会踢球的没几个,学校比赛时连一支像样的队伍也凑不齐,被那些理科系连灌七、八个球,打得一败涂地,稍后几天内系里的人走路时见了理科系的人都要把头低一低才过去。现在好了,羊群里出了骆驼,孟建一下子蹿到校队里去了,他在系里乃至学校的知名度顿时提高了数倍,真可谓“声誉鹊起”。系里男生多属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类,文学理论、体育新闻侃起来头头是道,你要他颠几下球他却未必能够。而孟建是个例外,是个异端分子,对专业没什么兴趣,热衷体育擅长踢球,这反而使他在一帮带着书生气的中文系男生中显得有些特别、突出,有点儿鹤立鸡群的味道。说鸡立鹤群也可以,反正强调的都是另类。孟建跻身校队靠的是自身实力,他球踢得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最让我们羡慕的是,孟建进了校足球队参加训练后,不但每天有五块钱的补贴,而且跑早操的苦役也免了。跑早操是学校的一项特殊规定,每个学生每周要有四个清晨早起,从校南门出发,沿着围墙根跑一千多米到校西门,在那里领一张早操票进去。早操票每个月交一次,交到班里,班里交给系年级,再交给学校,一环扣一环,很严格的。对我们来说,跑早操真是一件头疼的事,我们对付这种头疼的办法是跑完后回到寝室来个“回笼觉”,除此而外还有人偷偷找彩色复印机偷偷复印早操票。他妈的孟建倒好,他在校队待多久,早操就可以免多久,而凭他的球技我想他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是没问题的。他妈的孟建,当我们揉着睡意朦胧的近视眼,跟着人流跟着感觉跑的时候,你老人家在干什么呢?你他妈的还在睡大觉做美梦呢,你这个“猛男”(他外号之一)又“梦见”(外号之二)哪位佳人美女了呢?同志们,看哪,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有人在饿着肚皮睡眼惺松地跑步流汗,有人却在呼呼大睡做着美梦。所以,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学校里开饭开得早,晚饭是在五点钟,饭后我们在寝室里。突地,楼道里一串激昂饱满的怪叫,有时又是崔健的摇滚,或者是一只球有力的击墙声,洞开的寝室门一个人闯进来。一阵大风刮进房间。这便是我们的孟建,他不住我们寝室,但最爱到我们寝室来串门,有“反认他乡作故乡”的意思。众位看官,但见那孟大侠,单枪匹马闯敌营,杀进中文系203寝室,擒贼擒王直捣黄龙,径直奔到桌旁,旁若无人地随便钳起一只杯来,仰脖咕咚咚一口气灌了个大半。这种时候,孟建刚从校队训练回来满头大汗,有时光着上身,湿漉漉的运动衫搭在肩头。我看到,孟建裸露的胴体,肌肉无比结实,由于出汗的缘故身体有如敷油涂彩似的,透出青铜的光亮,好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充满野性和力量的原始人。偶尔我想起自己窄窄的肩,鸡胸驼背,不免隐隐感到一丝悲哀。

  “××,有人喝你水了。”有人笑咪咪瞅着孟建说。接到报告的人正在上铺收拾东西,一会儿翻下床来,“猛男你怎么又喝我的杯子?!”孟建冲××嘿嘿一笑,展出洁白如雪的牙齿,说道:“喝你口水咋了?”特地模仿关中老农的腔调。众人在孟建的大风中笑了,接下去看到孟建意犹未尽,梅开二度抓起那杯子喝个底朝天。“你别老乱喝别人的杯子!”××作幽怨状眼巴巴望着足球队员,得到的应答是对方另一句话:“我还没吃饭呢,你们谁有菜票借我点。”这样,只好拎了书包,××上晚自习去了。孟建便一屁股坐下来,坐到别人床边,继而找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头枕着被子,点燃一根烟,跟寝室里的人胡吹乱侃起来。

  有一回傍晚孟建进来的时候,我们寝室正在对系里本年级的女生评头论足。孟建就坐下来听我们议论,踢球般(不宜说“听课般”)很认真的样子,老半天不插一句话。我们顺势就问:“你说说猛男,我们系哪个女生最难追?”都期待着他的答案,孟建却捧出黝黑的笑容:“我咋知道哩?”还是陕西老农的腔调。夏天就来了呵,窗外绿树成荫,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传来一浪浪“知了、知了”的音响,坚硬而燥热,空气中焖着一股肉体和欲望的气息。何以消炎解暑,惟有异性话题。蝉儿都“知了、知了”地说知道,难道孟建你还不知道吗?当你在球场边休息,嘴里嚼着鲜嫩的草茎,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你肯定想过了,只是不肯说而已。

  “我认为我们系里有两个女生最难追到手,”寝室里有人发话了,“一个是陈玉洁,一个是──”他的手在一张报纸上一指顿住了。我们不用凑过去看就知道他指的是谁,是李缘,她是我们系颇有名气的才女,刚在系刊上发表了两篇短文,我们看了都觉得不是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小女子抒情,她的字里行间有一种沉思和悍气。系刊是刚到的最新一期,刚才我们关于女性的话题就是由它引起的。至于陈玉洁嘛,不用说,一朵玫瑰花正开,又香又艳,可是带刺呀,会扎手的,会很疼的(“我好怕好怕哟”)。她人长得很漂亮,完全担得起部分男生背地里奖予她的称号“班花”、“系花”,当然很难追到手啦。对这一点我们心服口服,不得不承认说得有道理。而李缘呢,发话人分析说,难追是因为她太有才了,眼界极高,不信你们去试一试。

  我记得,那一期系刊,当晚在我们寝室就没影了。后来才知道是被孟建带了回去,他说他借去看一看。其实他们寝室也有一份,根本不用借的。

  接下去的事情也许有的读者猜到了。是的,我们的孟建把李缘追到了,他俩好上了。

  没想到孟建真的去试了试,天晓得他是不是受了我们寝室谈话的影响,抑或在此之前他早就对李缘有好感。不过在当时事情并未显山露水,自从那次在我们寝室谈话回去以后,孟建还是那个孟建,照样逃他的课,踢他的球,我们也照样各人打发着各人的日子。等孟建跟李缘好上的消息传到我们寝室,大一下学期就快要结束了,大家又忙着去上课从老师嘴里套题,复印笔记,准备迎接考试,再下来又是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对孟建的事也就顾不上打听许多了。至于关于哪个女生最难追的讨论也忘得没影了,当时我们谁也没有去想一想孟建去追李缘会跟那次讨论有什么联系。随即,大学一年级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我曾在一篇小说中这样写道:“……她也鼓起劲来跑了几回早操……领了一张鹅黄菲薄的小纸(即早操票)进去,一眼望见荷花池边柳树下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那里等他,嘿嘿一笑。她想快步迎上前去,又还是故作矜持保持步调平平常常地走了过去。他搂着她,她偎依在他臂弯里,在跑早操归来的人流中款款前行,宛若一道流动的风景……”实际上在这里“她”与“他”就是以李缘和孟建为原型的,说的是大二上学期的事。我亲眼目睹过在秋天的清晨他俩跑完早操相拥而行的情景,是他们的背影,一个高大敦实,一个矮小纤柔,在颇为强烈的对比中反显和谐相宜,一边又呢喃如燕私语,倒不像是在大学校园,而是在公园里散步。前面说过,孟建参加了校队是不用跑早操的,可李缘在他生活中的出现又改变了这种状况。原因很简单,孟建跑早操是为了给李缘多挣些早操票。现在孟建又跟我们一样或者说跟以前的孟建一样不得不早起了,他先跑到女生楼外去等李缘,朝着三楼窗口大声喊她的名字,等她下来两个人就一块跑步,有时就用散步的姿势;或者干脆不叫她,不等李缘,他一个人先跑,领得早操票后再在路边等李缘从西边门进来。我想他等待的心情一定是耐人寻味的,又急切又优柔,甜蜜又含着一丝淡淡的酸涩。他挺拔的身躯在婀娜拂舞的柳枝的背景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男生女生禁不住都要多看他一眼。过尽千帆皆不是,等盼星星盼月亮的李缘终于出现的刹那,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揣在兜里握着早操票的手一下便松开了,冲着那纤柔笑了,他笑起来有些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想到国宝大熊猫。不是亚运会有一吉祥物叫熊猫盼盼吗?等待李缘的孟建就是一只“盼盼”。李缘眼睛近视,有时跑操没戴眼镜,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

  由孟建和李缘组成的新风景不仅仅出现在清晨的跑早操大军中,教学楼自习教室也频频留下了他们的踪影。自打跟李缘好上后,用我们的话来说,孟建的精神面貌虽不能说是“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但至少也能说得上是“大有改观”。同时,他来我们寝室也较以前少了,有时傍晚他挎个大书包在门口一晃,马上被叫住了,我上铺的小广东故意操着东北口音问:“干啥去干啥去?”“嘿,我就不能去上个自习吗?”未及他说下去,小广东来了个钝刀割肉:“你这是进大学来第二次上晚自习吧?”天晓得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放你娘的屁!”孟建张牙舞爪一番,恨不得啃了小广东的样子,又不作过多纠缠,转身走了。他仍在校队踢球,下午训练回来过了开饭时间,他就先去洗澡,或在水房冲一冲,胡乱找点东西吃了,便去上晚自习,确切地说是和李缘在一起上晚自习。李缘一进大学就养成了晚自习的习惯,这时她早在教室里了,还用书本给孟建占了个座。起先他俩没约定好,害得孟建从一楼找到四楼,寻遍了好容易才找着她,已经有点腿软的感觉了。后来李缘提出在哪间教室上自习,事先两人说好,免得你跑上跑下浪费时间。孟建坐在她侧边,隔着两人中间的空座位,感恩似地看看她,觉得李缘还是很体贴人的。空气重新沉静下来,雪亮的日光灯灯光流溢在本来宽敞却因人多而显拥挤的教室里。李缘埋头看她的书,要么是辞典一般宽大厚实的英语书,要么是跟专业有关的文学书,半小时不看孟建半眼,仿佛她的这位男朋友根本不在她身边。看看李缘没什么反应,孟建只得按耐着定下来试图看书,却不知该看什么书,在大书包内东翻西找弄出一本来,勉强翻几页眼神又游移开去,分明听见头顶日光灯镇流器咝咝地响,烦人得很;又有人拉门推门,出去进来,声声响动打破了晚自习的安静,搞得他皱皱眉头,低眼去瞟了瞟腕上手表的指针。再姿势有点夸张地侧过头去看李缘,李缘目光纹丝不动,一副非把晚自习牢底坐穿不可的架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缘起身离座出了教室,孟建想她是去方便一下,稍坐片刻也跟了出来,在楼道里斜靠着墙,轻松地吹起口哨。等李缘从洗手间出来过来了,他建议道:“走,我们到外面去走走。”李缘没有表示婉绝。楼外,夜气清新拂面,远处灯光闪烁,树影朦胧深幽。在旁边小卖部,孟建买了罐酸奶给李缘喝。而后,绕过密匝匝的自行车群,走远些,再走远些,回望教学楼,雪亮剔透,一座水晶宫殿,一艘灯火通明的远洋轮船。高大硕壮的加拿大杨树叶不再沙沙响的时候,他俩在树后,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开始拥抱接吻……李缘的身体薄得像一张纸,这小小的身体内蕴藏着多少能量;很好,孟建的口腔内没有烟味,身上散发着力士香皂的气味……还是李缘先挣脱出来,“走,我们上去吧,”声音游丝样轻柔,绵软无力。一派静默,孟建只是更紧地拥住了对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重返教室继续上自习是无可避免的。不过他实在是太想和她再多待一会了,就这样待下去,一直到漫长的晚自习结束(以教学楼拉闸关灯为标志),一直到昼夜循环天荒地老,永无止境。

  起源于一场电影。

  看电影进学校大礼堂是不允许穿拖鞋的,所以他就没有趿着拖鞋,尽管是夏天,天气燥热难当,况且以往他有穿拖鞋在校园遛达的习惯。但这次是真的不同了。与她一前一后走进礼堂的时候,他略微把头往下低了低,心里希望有熟人看到,又怕有熟人看到,脸上有点发烫的感觉。找到位置坐下来,他把刚才在门口买的小零食袋子封口撕开来,递到她面前。她很有礼貌地以手指拣了一颗。“再多来点儿,”在他的请求下,她抿唇笑了笑,于是又多拿了一点。不断有人进场,可还没熄灯,开场的铃声犹未响起。两个人保持距离端坐着,他似乎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暗自忆起先前在女生楼前等她的情景──女生楼一向是被称为“熊猫馆”的,可当时来来往往的女生都像看大熊猫一样看等待中的他……电影总算开演了。整个观影过程中,他跟她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三句。

  从电影黑暗的幻像王国出来,他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人群如水流动,他的呼吸与心情也舒畅开来,即兴或蓄谋已久地提出在校园里走一走。她默许了,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似乎为了更好地看清夜晚的道路。两个人就在好大的校园里随便走了一走。这一走可不要紧,却创造了一个连他俩也预料不到的、若干年后会被我们津津乐道的经典──

  男: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女:你说嘛。

  男: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女:……

  男:……是这样的,唉,怎么说呢?不知怎么搞的,我近来对一个女孩产生了好感。你说我该怎么办?

  女:哦是吗?那想问一下,是好感还是喜欢,你要分清楚,好感和喜欢往往是两码事。

  男:嗯,坦率地说吧,可以说是喜欢。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但我对女性的心理不太了解。李缘,你作为一个女的,能不能帮一帮我:遇到这种情况女的都会有些什么想法?我怎么才能把她追到手?

  据说李缘还真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当时她就帮助孟建对女性恋爱心理进行了一番细致的分析,在此基础上教了一堆怎样讨女孩子欢心、把人家追到手的办法。鬼机灵的孟建!他不但用脚踢球,而且用脑子恋爱。此后,他就按着李缘出的点子反过来一一实现于李缘身上:送花便送花,点歌便点歌,开满烛光和音乐的咖啡屋,一份意外的惊喜……

  于是便有了令人惊喜的结果。微雨燕双飞,八月蝴蝶来。

  关于李缘我想在这里说两句。有一次我在图书馆文学开架借书处,碰上她也在一排排书架间东挑西拣选书。不知不觉间她已找到了我所在的书架前,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笑笑,彼此点头致意,又马上各找各的书了。不过我很想和她说点什么,以填补两人之间沉默带来的些许尴尬,我就从架上取下一本《莫里亚克小说选》来递给她。“这本书你看看。”这样说了之后,我看到李缘捧书在手,翻开来看了看。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本书我前不久看过,感觉有几篇写得挺有味道的,有特意向她推荐的意思。李缘翻了翻它,也没说什么,我看到稍后她离开了,走向另一排书架,带着我郑重推荐的书。一种得到了沟通和类似于征服的感觉展翅掠过心头,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李缘,她毕竟是我们中文系鼎鼎有名的才女呀。我继续在书架上挑选我所要的书,找不到合适的,又转到另一排书架,直到相隔较远的古典文学架前。李缘早已离去,在那里,如同发现外星人那样惊奇,我一眼看见在密麻麻齐茬茬清一色的中国古典文学书中间,豁然夹着一本《莫里亚克小说选》。一下子我什么都明白了,被欺骗甚至被侮辱的感觉像眼前的书籍样塞满整个头的内部。肯定是李缘。她根本不想读莫里亚克,又不好扫我的面子,当着我的面把书放回到架上去。所以她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所以我感到被欺骗了。不过后来,我又转念想了想,觉得李缘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也许,人家本来就喜欢读比莫里亚克高深的东西。

  转眼就到了元旦,校园里是很有些气氛的。卖贺年卡的地摊摆得到处都是,学生宿舍楼前,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生活区的街角,甚至教学楼门外,五花八门,让往来的学生呵着气摘下手套,或蹲或俯地在摊前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最辛苦的要数邮筒,每到这种时节,邮电所不得不抬出一个铁皮大柜来放到外面人行道上。它被分隔成一格一格的小柜子,外面贴着标签,写明不同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通过它,千篇一律或别具一格的祝福被一格一格吞进去,吃得饱饱的,几经周转发到全国各地。这是学校里的元旦,每个学生还可以领到一张餐券,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食堂去小小地美餐一顿,弄得食堂拥挤不堪也是值得的──平日里伙食多差呵,饭粒石子一样硬,大锅菜粗糙无味,有一次孟建在菜里发现了一根毛发,他把它挑出来用手指搛着递到窗口打菜的师傅面前,“这难道是头发吗?”差点跟食堂的人大干一架。所以发了餐券食堂里真跟过节般热闹,缺少油水的学生们都巴望着能开点洋荤。偏偏这时候,元旦前夕,孟建和李缘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冬天天黑得早,他俩在孟建寝室里把晚饭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夜色浓重的墨汁早已泼黑了窗玻璃上天空的纸页。饭菜是从食堂打的,孟建还从别的寝室借了一个一千瓦的电炉,熬了一锅肉片白菜蘑菇汤。两个人就着吃了,吃着吃着才发现六人住的寝室里就只剩下他俩了。孟建喝了点啤酒,不知本就上脸还是暖气太热的缘故,他脸上红红的,看李缘的时候,觉得稍稍抿了几口酒的她亦是脸颊灿若三月桃花。忍不住孟建便搂着她啃了几朵桃花,他说吃完饭我们干什么。“我想给同学写信。”李缘眼波流转。“同学,什么同学?”他知道这意味着晚上她将不跟他待在一块儿,猛觉得一股愠恼往上涌,她回答说“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好久没跟他们联系了”的话也丝毫不能化解他的怨气。“你前几天不刚寄过贺年卡吗?”“有的人我寄明信片,有的人我没寄,我想给他们写信──是处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写什么信啊,随便寄张贺年卡不就完了?““不行,我得写信。”“那非得在今晚上不可吗?你也不想想今天什么日子?”“我就是喜欢把一些重要的事情放在周末或节假日期间来做,你知道的。”对话就这样展开了,言辞愈来愈激烈,我们隐隐闻见了空气中的火药味。“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紧接着孟建爆出了一句有点女儿态而口气强硬的话:“是我重要还是你的同学重要?”听了这句话,鬼使神差一般,李缘霍地一下从坐着的床沿站起来,炽亮的灯光在镜片上一闪,几乎是以冲刺的步速过去拉开门跑了。撇下孟建一个人愣愣地憨坐,猛地回过神来,蹿起便追。风驰电掣,深浓的夜色似乎吞没一切,追到女生楼前,见那熟悉的身影一飘便进去了,没了,他也来不及去想,她怎么那么快,狐鬼仙妖似的。

  这个夜晚,孟建求女生楼值班室的老太太用传呼器传了她好几遍,又托好几个女生上去叫她,在楼外萧瑟夜气中好等歹等,约摸过了一节课时间,李缘总算重新从楼上下来了。在门厅灯光映衬下她眼圈还留有哭过的痕迹,不过她终于答应他一块去参加在食堂举行的长达五、六个小时的新年舞会,不过她告诉他,他还得等一会儿,因为她还要上去换衣服什么的。这一等又是半小时,等他们赶到食堂,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强劲的迪斯科节奏响起之际,他拉她去跳,她不去,挤在人堆中看他同样在人堆中自由扭动,看到他冲自己笑着做些鬼脸。她觉得,孟建他跳迪斯科的姿势并不好看。与此同时,有人踩了她的脚,有人有意无意挤了她一下,整个舞会闹哄哄的,让她感到有些厌烦,提不起情绪来。

  接下来又是期末了,从离考试还有两周时间起,孟建和李缘天天都去上晚自习,在此之前孟建曾一度有些放松,“临时抱佛脚”也是在李缘催促下逼出来的。大学一年级两学期孟建考试成绩都比较落后,李缘则得了班上的一等奖学金。我们看到,这回考试时,孟建总是跟李缘坐在一起,挨得很近,要么就在左右,按规定隔一个空位;要么前后排,眼睛对着后脑勺。我觉得孟建就好像在对李缘实行足球中的全场紧逼盯人战术一样。好家伙,情场如战场,夫妻双双上战场,不爱红妆爱武装。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攻城不畏坚,攻关不怕难。

  “猛男,这回该捞个奖学金了吧,”一场考下来,教材、笔记一丢,有若苦海解脱,拿人家开个玩笑调剂调剂。又有说他能拿满分的,又有预订下一门考试坐他旁边位置的。“你他妈才考满分呢,”孟建在我们的笑声中同样笑嘻嘻的,随便大家开他的玩笑。他脑际也许再一次浮现出李缘“贤内助”的形象了吧?我们听见他说:“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愿坐李缘她旁边,好像自己什么都不会,光看她的。”“哦、哦,”我们笑得更肆意了,给了他一哄。“真的,”看看大家不相信,孟建忙着辩解说,“真不骗你们,是李缘要我一定坐她边上的,我心里边老觉得不自在。”“哦,一只不幸披上了狼皮的羊──”有人酸溜溜地朗诵道,这引起了我们更大的哄笑。

  孟建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在校足球队一直待到大学毕业,在大二下学期他就自动退出了。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退出校队后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李缘而不是和足球在一起了。现在他又和我们一样正二八经地跑早操了(以前他是帮李缘跑),难说比我们还要辛苦,因为外表弱不禁风的李缘的那一份还需要他分担一些。所以当我们寝室的小广东听说孟建跑早操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时,不禁从上铺俯视众生感而慨之:“谈恋爱有什么意思!我就不找女生,憋死她们!”他大学四年果然没谈一次恋爱(可钦可佩,令我等汗颜,一致商定日后发了财给他在校园里立一贞节牌坊)。话说回来,大二下学期已是实行早操制度的最后一学期了,进入大三就宣布取消了,可大家谁也没预料到,早就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的。当然,抵触的情绪也是有的。一天学校广告栏赫然贴出了一张告示,说是“从即日起取消跑早操”云云。孟建和李缘去食堂打饭,经过时看见了,孟建就说:“取消跑早操,凭什么?我现在已经习惯早起了。”挽着他胳膊的李缘扯了扯他笑着说:“今天是愚人节!”孟建才恍然醒悟的样子。午饭过后从楼里送走李缘,孟建一下窜到我们寝室来,忍不住直乐。就有人对他说:“坏就坏在落款上。”“就是就是,一时弄糊涂了。”从他白净的齿间,我明白了那张告示原来就是他弄的,请系里一个书法好的哥们写的毛笔字,不过事先没搞清楚管早操的部门,落款时弄错了。本想跟大家开个玩笑,反倒闹了个笑话。

  比翼双飞,出双入对,我想这些词用来形容大二下学期的孟建和李缘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夸张一点说的话,这些词简直就是为他俩专门设置的。从教室到宿舍,从宿舍到食堂,这种三点一线的生活模式被他俩无穷的创造力冲击得一塌糊涂,他们的二人世界充满了丰富有致的曲线,着实让人羡慕。我们当中很少有人想到过他俩内心是否和谐的问题,不想去想,也没有必要,因为我们都相信一个道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只是:他们是一对,他们在一起。在白头发或黑头发或头发黑白驳杂的先生们讲课时,他们在一起。望着时而窃窃私语坐着的一对,站着的先生脑海中是否闪过了自己当年坐在教室里的情景?是否忆起了些许缥纱已远的故人往事?……下课放学铃声的响起意味着除了脑子外肚子同样也需要填充一些东西。孟建和李缘去食堂打了饭菜端回男生寝室吃,或者就在食堂吃,在吃饭上花费的时间比单身贵族长得多,他们乐于亨受时间延宕带来的愉悦,不过又不像有的恋人那样,大庭广众之中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孟建觉得肉麻,李缘也不习惯。到了晚上,他们有时去上自习,有时不上,不上自习的时候就去看电影,或者待在寝室里,到校园里去走一走看一看,还有就是去学校外面逛,开辟更广阔的天地。但他俩绝少去跳舞。显然,李缘是做出一些让步的,她坚持上晚自习的习惯为孟建而改变了,次数减少了,导致这一时期系刊、校刊上她的文章数量骤减,小部分发表了的我们也认为质量有所下降。“爱情迷了路,挡也挡不住,”真是这样的。桃花粉了校园,孟建就找架相机给李缘及她的女伴们拍照。大草坪渐渐透绿了,傍晚饭后他俩坐在天然地毯上(犹自微生凉意),看树木新绿宿鸟归飞,可有可无的言语如季节河一般流淌起来。夜暗时分,有人点起蜡烛,围坐在一起,其中响起了吉它弹唱的声音。要不是草坪凉意愈来愈浓的话,他俩会待得很晚才回去的。不经意抬眼望去,一轮月亮冷不丁温柔在夜宇宙中。孟建李缘,李缘和孟建,你们是否尝到了月亮中淌下来的蜜汁?

  愚人节制造笑料的告示还没在我们印象中冷却,学校广告栏又贴出了新广告,消息不胫而走,使学校尤其是中文系一下热了起来。看官你道为何?事出有因,原来是国际上一位著名学者将莅临鄙校开讲座。此君可了不得,不是别人,乃是当今世界上红得发紫、大名鼎鼎的后后现代主义(post-postmodernism)大师、美国的莫尤德先生。我们中文系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听莫尤德先生一堂课,胜读十年书。为了跟上世界潮流沟通中西文化,我们早做了精心准备,决不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哈雷彗星七十六年才回归一次呢,人一辈子能看到它几次?系学生会主席甚至倡议听完讲座后,全体学生起立,向大师三鞠躬,一齐念诵致谢辞:承蒙大师教诲,实乃三生有幸也。其中“三生有幸”要三叠念三次,以示崇高的敬意,然后向大师赠送富有民族特色的工艺品作纪念。对于这一切,我们的孟建却无动于衷,连李缘都为他着急了。她来找孟建,说到时候我们一块去听讲座。孟建没说什么。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李缘又强调了几次,她说:莫尤德来了我们一起去听他的讲座。李缘一直期待着他的回答,最后听见啃着馒头与她共进晚餐的男友嘴里发出了低沉而含混的呜呜声:嗯。也许我们的孟建在纳闷:莫尤德?莫尤德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叫得那么亲切啊?

  后后现代主义大师莫尤德真来开讲座那天,李缘在中午一点半,也就是离讲座开始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就跑来敲响了孟建他们寝室的门。此时男生大都在午睡,她敲门的声音响彻午后安静的楼道。隔老半天,迷糊之中总算有人开口问了一句:“谁呀?”“孟建!”这是李缘特有的方式,用呼唤他的名字来代替回答。寝室里响动了一阵,孟建爬起来给她开了门。李缘看到,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睡意沉重、两只眼睛眯得睁不开的孟建。是该让莫尤德大师满含睿智的思想和语言来给他拨开迷朦的双眼,给他来个醍醐灌顶的时候了。

  走,快点,听讲座去。李缘拉了孟建就往外走,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大师的样子。

  讲座,什么讲座?李缘的一拉还真见效,孟建好像清醒了一点儿。

  莫尤德,李缘说,你动作快点嘛,去晚了没座位。

  大家不都还睡着吗?尽管这样说,孟建还是拿了毛巾,李缘跟着他往水房走。

  我,我不想去听了。在水房孟建忽然停下来,像个小男孩似地望着李缘。

  李缘飞速说,快点快点,我还要给她们几个占座。

  我不想去了,孟建说,我真的不想去了。

  怎么了你?李缘一手抓着挎包背带,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讲的是英语,又没有翻译,我听不懂。

  我可以在旁边给你翻译。

  不,孟建苦笑说,算了吧,我还是不去了。

  陆续有男生进水房来,他们向听起来像是在吵架的这对恋人投来好奇的一瞥。在哗哗的自来水声中,孟建注意到了人们对他俩的注意,他缄口不语了。

  就算是你陪我去好不好?李缘突然提高了嗓门。孟建相信在水房中的所有人都听见她这句话了。

  我不想去听什么莫尤德,坚硬的语言有似一脚劲射的足球弹出,实话跟你说,我根本不想去。

  那你想做什么?

  睡觉。我想睡觉、休息,好好放松一下。还有,好久没摸球了,我想去踢场球。

  不去拉倒,不稀奇你去,我自己去!孟建看到李缘猛地一甩手,转身便走,她伤心的话语和举止让他心软了。他紧赶几步追上李缘,跟你开玩笑的,我和你一块去,你看看,要不我洗脸干吗?

  阶梯大教室果然爆满,大都是学生,尤以中文系的居多,也有一些本校教师。来晚了找不着座位的,就站在教室后面的过道和空地上听讲。在热烈的掌声中后后现代主义大师莫尤德先生健步走上讲台,孟建觉得其貌不扬,第一眼看不出有什么学者气质,倒有点像个体力劳动者。跟这牛高马大的老美踢场球怎么样,可能会很有意思吧?大师的英语独白已经潺潺流出,一些古怪的念头还在孟建头顶盘旋。我们的孟建英语糟糕透顶,大师的语言在他听来无异于鸟语,起先他还强打精神努力去抓住七、八个简单的词语,七、八分钟后他明显感到已经顶不住了,大师滔滔不绝的话语狂轰滥炸把他变成一片废墟。他悄悄看了看教室里其他人,发现他们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呆若木鸡,孟建有点怀疑大家是否真听得懂莫尤德大师说的是什么。李缘并没有如事先承诺的那样翻译给他听,只顾听讲,似乎是她搞忘了,或者是因为她根本没时间来得及翻译。李缘是能听懂的,完全没问题,对此孟建深信不疑。想到这一点,孟建又无比沮丧,他感到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们看到,讲座大约进行了十五分钟后,孟建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座出了教室,临走时他连招呼也没跟李缘打一个。他留下的空位马上被一个眼尖脚快的站着听讲的同学抢占填补了。李缘脸色煞白。

  据说他俩的关系就是在讲座过后不久开始变僵的。最明显的表现就在于他俩不再像以前形影不离了,独处的时间日益增多。有几次我去上晚自习,找座位时看到李缘孤零零一人坐在教室里,依然抱着砖头厚的书,表情平静,我想她可能是以表面的平静掩饰了内心的伤悲,或者说她已经悲伤得没有了悲伤,悲到极致,反而平静。我知道这时候孟建在干什么,他往往在寝室里,跟一帮哥们打扑克,喊声震天;或者到电教中心去看一两场录像,在英雄美女刀光剑影中打发漫长的夜晚时光。孟建还祭起了另一法宝:打麻将,学校三令五申禁止打麻将,他就跟几个男生找地方悄悄偷打,一打就是几小时,少数几次还熬了通宵。这段时间孟建他情绪起伏不定,有点喜怒无常的味道。我上铺的小广东跟他开玩笑说了他几句,他吃了炸药似的跳起来乱骂一气,差不多要跟小广东干起架来。我们都很同情小广东,孟建成了不受我们寝室欢迎的人。他渐渐也感觉出来了,来得也少了,更多的时候他就到外面街上去打台球,打电子游戏,喝酒喝到深夜才回来,一路上扯破嗓子吼着歌,把周围几栋学生宿舍楼都掀起来或震塌了,从惊天动地的歌声中我们遥遥闻到了一股酒气。谁在深夜吼唱?谁在深夜空荡荡的水房里呕吐?回音惊醒了梦中人,睁开双眼再难成寐,耳畔传来风吹树叶哗哗响的声音。槐花飘香,飘过夜色新透绿窗纱。春天,春天美好又短暂,夏天愈来愈近,孟建的好脾气却离我们愈来愈远。他不稳定的情绪也影响到了他的球技,背地里小广东议论说孟建的球踢得越来越糟了,训练时面对空门居然将球打飞,成了不折不扣的国家队队员。实际上,这也为中文系球队在即将开始的全校比赛上的惨败埋下了伏笔。当然,系队的惨败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孟建一人,众人拾柴火焰才高,我们系足球一向就弱,名符其实的鱼腩部队,孟建球技再好也是孤掌难鸣,况且当时他状态并不好。与此相反,孟建跌入低谷的时候,李缘却又重新焕发出了昔日的光彩。她在校内外几种刊物上接连发了一批很有份量的文章,系里老师称赞说她很有培养前途,希望她毕业后能继续读研究生。李缘还因此获得了学校颁发的一项特别奖学金。

  后来孟建回忆说,大二的暑假他和李缘去了一趟黄山。孟建的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对两人的关系进行一次修复。本来约了另外几个同学一块去的,孟建想着人多热闹好玩些。没想到放假前几个女生都借口有事不去了,其实是有些原因在里头的。李缘有点清高,实际上跟女生关系并不好,朋友没处几个,女生虽然嘴上答应,可心里并不乐意跟她一块去玩。几个男生见没了女生,兴趣顿消,又想着人家小两口的,多有不便,也就借口退出了。于是就只有孟建和李缘两人了,他们在一个雨夜登上了开往上海方向的列车。孟建说,正赶上黄山也在下雨,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他们还去了南京、苏州、上海以及杭州。起先两人还好好的,在黄山脚下孟建还花钱买了一方小巧玲珑让她爱不释手的砚台赠送给她,特地请匠人在砚底刻上了两人的名字;逐渐逐渐,随着旅程的进一步展开,矛盾也露出了它残酷的面孔。争吵随时爆发,一个连着一个。孟建又要挤在排队的人行中买车票,又要联系旅馆住宿,又要照顾行李和李缘的安全,恨不得一人分身变成几个。对他所做的一切,李缘却似乎没什么感觉,对他缺少积极的响应与配合。逛西湖的时候,李缘行动迟缓,上个厕所让孟建傻乎乎地至少等了半个钟头,等得他心焦意烦,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等她出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另外,在对一些城市和风景名胜的看法上两人也存在着分歧,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旅游的兴致。比如说上海,孟建认为城市和市民都很有特色:建筑万国荟萃异彩纷呈,上海人呢,向他问个路他都要向你收钱。李缘不以为然,说上海除了造就了王安忆一个作家外就没别的什么了。整个旅行中类似的情况多得很,行程有多长矛盾就有多长,争吵藤蔓般缠绕不休,孟建修复两人关系的愿望完全落空,不但没有修复,相反裂痕更深了。

  孟建进行这番回忆诉说是在毕业前夜晚大草坪上的一次酒后。毕业前那段时间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喝酒,到深夜两、三点钟才回宿舍。有时先在校内或外面哪家小餐馆喝,一直到人家打烊,我们就移师到学校大草坪;有时在小卖部买了啤酒和小食品直接拿到大草坪上。大草坪,这跟我们曾有的爱情息息相关、留下许多温馨回忆的地方,成了我们毕业前那段时期晚间的主要活动场所之一。我们挥举酒瓶碰撞,划拳痛饮,对酒当歌,怀旧之心油然而生。“猛男,来段你们西北的‘花儿’!”一个已是身体摇晃的男生嘶吼着,截断了孟建回忆的丝缕。“就是,来段荤的!”其余几人一致咆哮似的狂呼。笑声未落,孟建的歌声已和酒气一并冲起。我就在他旁边,感到生铁和丝绸两种物质同时从他胸腔迸出,时而硬脆,时而柔滑,奇怪地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空旷的子夜,歌声空空地荡开去,竭力在宇宙间寻找另一个可供碰撞或柔绕的物体。我们缄默如石,各自埋头找寻遗落在碧草间的往事。“走吧,”孟建歌声未竟,在中间插了一句话,不等我们回应,起身便走,歌声一边继续旺起来。歌声及其本人离我们都有一段距离了,我们陆续从草坪上起来,随了他一块往回走。突然间,孟建一扬手,一只空酒瓶飞了出去,一阵坚脆刺耳的裂碎声在不远的水泥地上溅起,竦然惊心。

  毕业前夕是老生们处理旧书旧衣服最活跃的季节。我们寝室的六个人,将各自不要的书搜出来集中在一块,准备拿到校园空地上去卖,然后用卖书挣的钱去外面餐馆撮一顿,来一个“最后的晚餐”。我抱着装满旧书的纸箱往外走,在楼道里遇见了孟建,他见状一定要我把他的书也顺带捎上卖了。他就跑回寝室去搜书,我放下箱子等了一会儿,就见他抱着一撂书出来了。我就去到了食堂外边的空地上。在那里,树间拉起了绳子,被主人决计抛售的衣裙彩旗一样低悬,书本器物在地上一堆一堆的,人影晃动,拥挤重叠,农贸市场一般热闹。

  低年级的学生在我的书摊前转来转去,有人蹲下来拣了一本书,翻了翻。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隐含哀伤记起了自己刚进大学的样子,一面又想着待会儿尽量把价钱抬高些,以便能够使我们最后的晚餐丰盛些。低年级的男生抬首看了我一眼,“这是什么?”他从书里挑出张纸来示意我。我接过来看了,是一小张剪报,文章标题下署着“李缘”两个字。这是孟建书里的,我恍然明白了。隐约有点印象,文章是李缘大一时发在系刊上的,孟建曾向我们寝室借过那期系刊,但后来谁也没见过他把它归还给我们。此刻,面对孟建保存的剪报,这最初恋情的纪念物,真的,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它。

  那个哭泣的女生不是李缘。那时候李缘已踏上南下返乡的火车,离开了学校。不过要不了两个月她又会重新回来的,因为她已经被推荐免试读研了,将继续在学校待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继续深造。顺便说一句,孟建的归宿是分配回省,在一家地方电视台担任采编工作。

  可某些时候──最后一夜聚会的时候,追忆纷纭的时候,写作的时候,我会觉得那个哭泣的女生就是李缘,李缘也就是那个哭泣的女生,她们彼此影像重叠,合二为一,叫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哪个是哪个。

                 1996.5.6──6.2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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