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比较珍贵。当地农家平时很少用，来了人客，当味精使，以示隆重，不管白菜、萝卜、还是冬瓜(我在我的同学王岳泉家吃过，酸咪咪的)，都放一铝匙。有时孩子患病，作为奖赏，可以破例吃到酱油拌饭。其它的，比如糕点，则要待到年关才有销路，品种有鸡蛋糕、芙蓉糕、糖枣儿等，拜年时用，一家几包尽够。因为有送出，就有还礼，娘舅、姑妈、丈人、……，一圈周转下来，往往物归原主。在副食品店，还凭票供应古巴糖、冰冻咸带鱼(节日时)。

　　盐不是酱油，盐可是家常不可缺的。有时货源发生紧张，消息虽然封锁得很严密，总不免会走漏风声。这种情况下，人们就会像一个倒写的凸字那样黑压压汹涌而来，根本没有人排队，这时凹和凸都变得七歪八倒，顾主任一边站在柜台上奉劝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我也是农民的后代，我能骗乡亲们，一边叫人去请公社的民兵出动(我有幸做过一回信使)。民兵其实早已准备就绪，只是等着人请，还故意慢吞吞的。民兵到来之前，这里就有人把他们要买的那一份预先留好。

　　我上学去，经常带一些零食，都是我妈妈到县城进货时买的，就是副食品店里也见不到的：北方的苹果，更南的南方的香蕉，城里特有的烤面包(状如老式枕头，又称枕头面包)，等等，瓜分给要好同学共享。有机会我从供销社的咸带鱼中也拣出一些冰块带去，我的同学也敢于品尝，他们并不觉得腥，倒一致反映鲜得很，只是太烫，烫得手心嘴巴来回倒。我有一大班的同学，分送零食时难免顾此失彼，把人给得罪了。我的同学呢，有没有零食视季节而定，且相互雷同，一般是炒豆、荸荠、甘蔗、蕃薯(共有四种吃法：烤蕃薯、煮蕃薯、煮后晒制的薯干、蒸切晒炒而成的薯片)等，主要以数量取胜，如有必要，他们可以挑一担来。因为一吃起来要吃很多，课堂上就随便有人放屁，发音或沉闷，或响亮(必然是熬了很久才不小心喷薄而出)，更有细细长长还要拐个弯怪里怪气的，便轰动一时，这时老师很难控制局势。我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同学，叫江东彬，笑容可掬地说要送我一样东西，从屁股后将手伸到我鼻前张开，立刻一股臭气令我晕头转向，可见俗语所言“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极是。隔日，他又有另外的办法教我上当，防不胜防。江东彬用这种方式让我认识到得罪他的人是什么下场。时间长了，我学会分辨不同品种的屁：豆屁臭中带股青气经久不散，荸荠屁臭得散淡，蕃薯屁臭味浓烈略有甜意、隔夜则恶臭熏天。

　　每学期都要举行忆苦思甜大会，主要目的，是要同学们牢记阶级仇血泪恨，珍惜如今的幸福时光。程序大体是这样的：老长工诉苦，诉得众人唏嘘一气，大家呼口号，再诉，大家呼口号，学生代表发言，大家呼口号。当地历来是鱼米之乡，每次都要找到不同的苦大仇深的长工实属不易，再则，虽然大队照记工分，但会场声势浩大，没有经验的容易怯场，比种田更累，谈不上合算。有一个学期，学校请了顾主任的老婆朱梅英来作报告。

　　朱梅英诉的是在地主家做童养媳。她不怯场，找词时，她用一句口头禅做过渡：“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她的经历有一些跟长工类似，如吃不饱、穿不暧、五点钟起来干活。不同的是，她六岁就做童养媳、“十四岁就做女人、一夜要做好几回”，最可恨的是那个地主崽还用烟头烫她的奶。朱梅英说“我不骗你……”，她解开纽扣要请大家看她的伤疤。

　　当时中小学校均不设《生理卫生》，同学们只有等到结婚才能自学这门课程，等不及的热衷于学医。所以朱梅英宽衣之际，人头攒动，我觉得自己身子都在发抖，每解一粒纽扣就把我的心往上提一点，罩衣有六个胶木扣，衬衣有五个圆扣，充满悬念，其中有两个该死的扣子还很难解(当时的质量就是这样。现在再也不会发生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我被这搞得精疲力竭。这种滋味，就像是班里评比三好学生时我等自己的名字。班主任宣布候选人名单，她慢慢念：“刘--晓--明，王--岳--泉，……，(她看我一眼，说傅浩你坐端正，我脸倏的红起来，她念)最后一个是姚--先--进。”最后朱梅英打开罩衣和衬衣，露出男式汗衫，出现一个初步的形状，上书“人民公社好”(毛体，饭碗上的那种)，“民”与“社”均在高处，“公”作内陷势，“人”与“好”分别左倾右倾。朱梅英手伸进裤子，将汗衫下摆往上拉，颔首用下巴颏固定。

　　现在大家都可以公开看朱梅英的奶，奶头极黑，向四周晕开，放大的鸡蛋状的部分颜色浅一点，但比脸还是要白很多的。距离较远，我只能观察到大致的情况(这时后悔没有提前挤占前排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也不便长时间盯牢朱梅英的胸脯不放，这是不好的，如果让别人看穿我的小肚肠就更不好了。我的方法是瞪大眼睛用力看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开一小会，确定自己不被注意时再看。直到大家高呼口号，我的心仍怦怦地跳。

　　散会后我没有与我的同桌荣富结伴回家。等到朱梅英走近，我甜甜的叫了一声朱阿姨。朱阿姨见是单位子女，今天又特别乖，自然亲切，拉起我的手。一路上，我与朱阿姨携手同行，被同学注目时，自觉形象也随之高大起来。朱阿姨脚步轻快，朱阿姨的两步相当于我的三步，我的脚下溜起尘土，我用夸张的声调与朱阿姨说话，像坐在汽车上一样见我的女同学缓缓向后退去；我看满脸横肉的江东彬在前面踢石子，心无旁鹜，倒是自得其乐，我拍拍他的肩，主动夸奖他“踢得真远”，并问他不知明天上不上课，也不等他回话便扬长而去；走到粮站门口，我注意到王岳泉和刘晓明在后面已经落得太远，故意“啊哟喂”一声，告诉朱阿姨脚脖子崴了。朱阿姨替我揉了揉脚腕上那个不存在的伤处，关心地说：

　　“那我们就慢慢走。”

　　荣富的竹偶

　　放学后我一般与荣富结伴回家。途中要经过他的家门，我继续前行，回家放了书包后，再回头去荣富家玩。我这样做，既可以尽情玩耍，又可以预防书包和书包里的东西丢失。书包背在身上玩显得累赘，行动不便，不背在身上，那就很难讲。

　　荣富总能够有一些花样让我大开眼界。他制造的一种与众不同的竹偶，这辈子我东奔西走，从未在别的地方见到，闲来翻读各种旧书文字，也未见记载。这种竹偶，身体的不同部分由一截一截粗细不同的水竹做材料，麻线穿过竹的空心，又穿过当作脚掌的两粒胶木扣子，从两只脚跟出头。穿线的方法是保密的。玩的时候，将线头穿过有裂缝的桌子，双手就在桌下操纵，轻易做出立正、敬礼的动作。竹的骨头公认是很硬的，所以就能够在立正两腿相碰的同时威风凛凛地发出叭的一声；难度高一点的是跳忠字舞，需要对脚关节的复杂控制，此外，边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边走线，口与手的协调配合殊为不易，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练习，我就可以干得很流利了，甚至到了推陈出新的地步。

　　我喜欢到荣富家玩，经常可以看到女人吵架。吵架的好处是可以将对方骂得狗血喷头，坏处是要被对方骂得狗血喷头。荣富有好几家邻居，包括他的叔、伯。邻里之间，女人吵架起因都是小事，大事是轮不到她们吵的，比如分家(吵架引起的分家和分家引起的吵架)，关系到后半辈子的命运，充耳的是男人的喉咙、男人拍桌子，只要尚未发展到武打，女人只能乖乖在一边静观。一次，两只鸡为了争夺一条小虫相斗，一只是荣富的，一只是荣富嫂子的，荣富发现自己的母鸡被啄得狼狈不堪，很生气，顺手操起一本语文书掷出，书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书页散开好似扑棱棱鼓动的羽翼，变向坠入臭水沟。荣富大怒，愤然出击追逐胜利者，直至它嘎嘎嘎翅膀扑扇落荒逃回家中，仍不罢休。荣富的嫂子呢，也生气了，一把掳住荣富的胳膊。荣富叫痛，见嫂子还不松手，哇的哭出声。

　　荣富的娘过来，客气地叫：“嫂子。”嫂子也很客气，叫：“弟妹。”弟妹开始叱骂她的儿子荣富，儿子不服，呜咽着争辩，弟妹就狠狠一巴掌。嫂子说：“弟妹，你是得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但你也不该打他呀。”儿子脸上挨了一记，同时又受到鼓励，就将哭声提高，刚才脸上的白手印变成了红手印，弟妹心疼起来，说：“嫂子，我的儿子我会管，但也轮不到别人管呵。你还是省省心管好自己的鸡吧。”嫂子一时语塞，好一会才说：“弟妹你你你，鸟长自己的翼，鸡长自己的脚，我总不能把它绑到我身上吧……”弟妹打断她：“嫂子说得不错呵，那怪只怪我们家的母鸡不会打架，中看不中用，连蛋都不会下！”嫂子多年不育，气红的脸被继续一气，都白了，她并不示弱，温柔无比地摸荣富的头：“哟弟妹，蛋不蛋关你屁事，总比得上那让别人家公鸡踩蛋的母鸡！我看你家荣富长得很像他爸，谁说不像呢。”弟妹跳起来：“你说话要有根椐，你说呵说呵，你不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嫂子从容地绽出笑脸：“我说你了吗？别人说怪得了我？根椐！裤裆里有什么根椐？”弟妹：“我看裤裆里倒是有根椐。你下面那张大嘴上是不是有两颗痣？脱了给大家看看呵。”嫂子怒不可遏，就冲向前去脱弟妹：“要看还是你好看，岸边不长一根草，清清爽爽，赤膊鸡一只。”弟妹就去抓嫂子的头发，两个人拉拉扯扯，披头散发，劝架的上去拦腰抱住将两人分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伤湿止痛膏、红汞都不便宜)：“好了好了，你呢──做得了大让得了小，你呢──都是一家人何必呢。”两人脱离肉体接触，继续对骂，都希望将食指戳到对方的丑陋的鼻子上，但因为身子被抱住，施展身手就相当不便，只好利用后助力双脚腾空飞铲。嫂子挨了一腿，觉得吃亏，与劝架的吵起来。另又有人来劝。人多嘴杂，历史上某某何时何地偷芝麻，某某什么时候给大队长送腊肉拍马屁，等等，均有所揭露。这样一来，慢慢，整个场面乱七八糟，人也多起来，密匝匝的，外围迟到的观众很难理清头绪，但看得出还是很高兴的。天擦黑时，男人陆续收工回家，我讨好地从地上捡起发夹和扣子，迎向前去交给荣富的爸爸。他一看东西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十分不满，朝他的女人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