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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梯


          作者:射覆
http://edu.sina.com.cn 2000年12月22日

  小的时候王肇凡爱坐滑梯。

  有吊船、能转无数圈的铁飞机、两个他那么高的攀登架被安置在幼儿园的各个角落里,可他就爱坐那滑梯,和一些小班的只能坐滑梯的娃娃混在一起。更多时候他是乐于享受那种飞翔的快感,稍微带点堕落的意思,以为和坐飞机没什么两样。

  记忆中的梯面是滑溜的,水泥中嵌进了许多的白石子,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那种叫做水磨石的材料。开工前王肇凡就瞧见了堆成一个小坟茔似的白石子堆,和一袋袋的水泥共同投进一个不停搅拌旋转的机器里,轰隆轰隆几声过去就成了另一种辨不出本相的新东西。为了赶在某一年的六一节前夕完工,修滑梯的小工甚至还熬了一个通宵,王肇凡也随着高分贝激动了一个晚上。如果说所有的爱好都有起点的话,那么,这一夜的噪音好比发令枪,王肇凡的滑梯之爱从此起跑。由于机器质量的关系,多少有了点混沌未明、暧昧不清的效果。

  滑梯是这样:一边是梯面,另一边是阶梯。通常应当从阶梯上去,再从梯面滑下。当然由于年少不经事、好动甚至灵感的闪光等原因王肇凡也曾从梯面攀爬上去,踩住有粘性的鞋,再从阶梯那头蹦下。通常这样做要花上数倍的力气,可那种沛然不搀杂念的快乐是抵得过一切的。

  最出格的一次莫过于从滑梯的颠峰处直接掉下来,没滑也没经过梯,园子里的马奶奶以为日本鬼子又来扔炸弹,从空旷的平房里很老地将两只小脚一根拐棍腾挪出来,骂了谁的先人一声。虽然她的的屋子很小,但因为年老和孤独而显得空旷,可骂声干脆有力,是挺括的上品。醒过来时王肇凡的父母把他搂在怀里,王肇凡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完了,这伢的脑壳只怕摔坏了。”“要不要送医院?”当七十年代无数对贫寒夫妇中的一对还在紧张对望交锋时,王肇凡用“1+1=2,2+2=4......”的自测法一直算到了1024,然后挣起身开了口:“没事,没摔坏。”这五个字给三个人带来了快活,活在寒酸里总容易有这样或那样体面的快活,且惊喜。那时候王肇凡常常撞到窗户、床、五抽柜、缝纫机等一切长了角的东西,都得靠这种算法化险为夷,还能给人以悲剧开头、喜剧收尾的惊喜,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是无法言说的,惟有现代的飞机失事、但人员全部获救的例子差可比拟。王肇凡从此更爱滑梯了,当然爱得更小心,不再没规没矩。他学会了不疯跑、不玩火、不游泳,他逐渐开始了有节制的快乐。

  十四岁的时候王肇凡看完了红楼梦,开始寻找爱情。他试着把题帕三绝、唐多令往关系密切的一个女孩儿身上套。纯洁的女孩羞愤地跳起来,不甚明嘹地骂了他句流氓,并以向老师报告为志,以示从此和他绝交。某一日的班会上全班都知道了有本叫红楼梦的书,书里头有个叫贾宝玉的流氓。有不少人因此通过各种渠道弄来这本书,知道了有十二金钗这回事,并忙着和本班的女生联系起来--这就是初中时懂得的全部了,王肇凡也不比他的同学多点儿,否则也不会傻到把林妹妹往常写错别字和特纯洁的她身上套。那时侯幼儿园新建了一座教学楼,滑梯独自向隅,已经没多少小孩喜欢这玩意儿了。王肇凡家住的还是平房,不过多了两间,分得出客厅和卧室了。王肇凡进了房就将门一栓,就着一个烂了灯罩的台灯看闲书。那又是另一个世界了。再晚点干脆出门,绕过一些铁秋千铁船,攀上滑梯。这时他得蜷着身子才能顺畅滑下,不比小时侯小时候撒手撒脚肆无忌惮的样子。可是飞的感觉是一样的,都有黑暗眼皮外呼啸而过的风,呜呜呜地象在尽力托起他。有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就快要成只鸟了,或者是聊斋里寻狐寻鬼的书生,戴宗的神行甲马也不过如此吧?在蜷缩成团的反衬下,他的思维反而十分开阔,尽力驰骋在各个似曾相识的时空里,那时候王肇凡觉得自己就是联系滑梯上多元世界的那个纽带,是三维世界里的零坐标。他在滑的过程中将时空变换进行得圆转如意、流畅自然,如因水流而成溪。哪怕这一遍窒滞了,不怕,再来,滑梯就在那儿,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那是十四岁时的王肇凡。

  高中时王肇凡不得不陪伴教科书,还得苦心经营细致打点。如果要用现在流行的东西作比--就好比是一个厌倦婚姻又畏惧离婚的丈夫对待老婆的态度。五点上学十点归屋,加上每日应做的试题作业,他已经没啥时间去滑滑梯了。幼儿园里做了宿舍楼,他家搬进五楼,从王肇凡房间的玻璃窗望出去,总可以看到褪了色损了身子的滑梯矗立在那里。是的,是矗立。虽然小因为气势沉底气足就有了份量。那一份有了神的份量常披了一身月光,或是星光,落雨的时候就不能用眼得用心去看,它就在那儿,它透过时空时时刻刻都向王肇凡发出一股氤氲之气,提醒他只要他愿意,他时刻都可以飞起来。王肇凡一觉着这个就能又挺一挺腰板,生、死、爱、愁、乐、苦都在前头等着他,只要有滑梯,他不怕的。

  那一年的绿化潮来得无声无息,幼儿园里辟了一块草地,种了几棵树,就在原来活着滑梯的位置,水泥砌的滑梯被绿的树和草代替,看上去悦目极了,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王肇凡却开始失眠,眼前老闪过一堆瓦砾的影子,有时又象是一摊垮了的白骨,他被这个厣象弄得大病了两场。这年夏天他没考上大学。

  又一年后王肇凡家搬家了,搬到一个城郊结合地带。母亲在楼下辟了块菜地,栽了些韭菜、葱、辣椒;父亲每天清晨出去跑步,要跑上一两个钟头,回来时顺道带点菜。不远处是水泥厂,巨大的烟囱不分昼夜地冒着浓烟,还是泯灭在朗朗乾坤里。城市的发展盖过了一切,再过一年这里还要建上一个火电厂,要烧无数的煤。远处是京广线上的火车来来往往,轰隆隆的。王肇凡的身体竟慢慢恢复了。

  王肇凡身子好了不肯再复读,就要去南方打工,家里人没怎么拦他,拦也拦不住的。他在那个城市里换了几次工作、谈了几次恋爱、没挣上什么钱,日月流转间竟都没见着滑梯,那已经是时代的弃儿了。三十岁那天正是逼近世纪之交的时候,他找了个流莺庆祝生日,当然这是没对人说的。王肇凡在成为男人的那一刻、也就是从流莺身上爬起来的那一刻,突然笑了,“你他妈这肚皮的坡度倒真象个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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