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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凉(四)


          作者:射覆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4日

  “杀一生是为了救众生。”悟能陡地站起,身子绷紧,常年见少了阳光的老脸上团起了异样的酡红,随了肌肉的痉挛一道激荡,如同海水上无所附的漂浮物似的。左手仍拿捏着念珠,先前过一粒珠子的间隙里如今却能过两粒了。

  王游怔了怔,随即嘿嘿两声,把柴往脚底下一卸,也不言语,盘腿坐了下来,将两只眼珠子瞪住他师父,手中却无意摸到那只不曾离过身的草鹊子,从后腰上拔出,放在手里盘弄着--仿佛这也能给他一份勇气,使足一分劲道的--不然他简直不敢听这即将要拨开迷雾的陈年往事,哪怕他向来算得上余勇可贾的。

  和尚对上他半是疑惑半是期待的眼神,虽然期待中还有些闪烁--但分明是准备长谈了。他叹了口气,又望见王游手中的草鹊子,更将头连摇三摇,绷紧过的身子陡然一松,血肉各归其位,腿便一软,也坐倒地上。因为松懈记忆之门几乎成不了掣肘,全被二百年前的往事顶得不成形状,那些平时隐伏在各处的片段受了召唤,信马由缰放任自流一阵后屏气伏息,竟然也能前后照应得自圆其说,勾搭成完整的回忆,象他手中的佛珠一般--他这时的佛珠却快一阵慢一阵乱了方寸地过着,那更象身外之物了。“两百年前--”他张开了嘴。

  “两百年前山也是这山,这山叫望山--因为没人出得了这山去,所以只能望山。那山是望不断的,向来只有飞鸟能够渡越自如。那飞鸟……”他嘴角抽起,细细抖了一阵,“名叫蜃鸟,生来便具兴云布雨之能,被雨师驯服,掌管这一片望山里头的节气。谷雨白露、三九三伏,均着它以雨雪风霜志之。这才有了四季更替,望山坳里的活物才得以生息繁衍,血脉相传。”

  王游觉得胸腔里炙热,全闷在拳头般大小越来越遽动的心里,四肢却冷得楞楞的,窒滞得倒象别人的手脚。好容易别过头去瞧石槽,本来是清淡里头衬出青天白日的水,恍然间却幻出一个女子,立在里头吞吐云雨,他忙伸手入内一搅,望见了粼粼波光,这才觉得安静了些。那安静又不长久,水波势微,渐渐逼近本相,他也不走,终究要听出原委。

  *******

  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真有这么嵯峨险峻、从里头望出去天不过象井口一般的山么?

  她披着惊蛰那日织就的避雷绉纱衣,清明时采撷的柳条作了她的回风舞柳裙,脚上蹬一双透明见骨肉的大寒靴,轻轻一跺跳落云头。山和山上的树扑面而来,转眼就淹没了她的视线。从她的眼眶里望出去天地都是绿的了。重叠了许多层的森森绿里积压出一线冷,暗合这山林里阴飕飕的一股气势,正是下露的好时节。

  她觅着了一汪清泉,投了进去,待得湿漉漉从水中掠起得时候,她已经是一只鸟了。一展翅已过了青松隐隐,一耸翼便有滴水巍巍,万斛珠一样抛洒出去,罩住了林间万物,哪怕是最卑微的一棵青草,全留着,以期簇拥出次日临晨惊心动魄的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那时她的心还是荒芜的,因为才成了人形不久,没人记得她心里的芒种,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播些什么,毋庸谈到收成了。象一团未成型的泥巴,她不能指望自个儿把自个儿捣弄成什么样。作鸟时她只记得雨师的吩咐,二十四个节气一路下来,好象一生里只有二十四天场景,其他都是节气之间的怅望--向前望或向后望。有了人形后她发现自己有了心,还一日日地孕育成拳头大,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着,怂恿她的血脉不再如鸟时一样温顺地流,有时往脑子里冲有时倒灌,都足以让她头昏脑涨坐卧不宁的--先并不知道做人这般难--远比飞出这望山难得多--何况她还不是完人,又前路叵测的,只得任凭一颗心砰砰乱撞,一恍惚就脱出了腔子,在前头蹦蹦跳跳指引她似的。

  一个持弓的人伏在林子里。

  天教他射不中她。

  他原本就是个拙劣的射手,屏气伏息了一日,才觑见这只行迹怪异的鸟。他原指望这一箭能填饱饿了一日的两个人的肚子,没料到那鸟的展得极阔的白翅迷了他的眼,何况还有一滴未成形的露水适逢其会,弹在了他发力的腕子上。他的箭在嗟叹声中发了出去,脉门处的寒意却循至四肢百骸,于是冻倒在地上,“怎么这么冷?凉!”

  凉本来栖在枝上冷冷瞧着他,象瞧着另一团泥巴似的。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经过喉结的曲折,多了一分从未体验过的浑厚酣畅,于是她在白露的前一日蓦的浑身发热,更瞧见先前离了体的心就暗藏在那人的喉咙里、眼皮下,哪顾得睁开眼来也许就是空空如也的。她等不及到头脑清醒的那一刻,俯冲下去,负起他高飞出林子,疾落下望山,扶摇直上九天。

  只有九天之上的万丈曜阳,九九八十一日后才能驱尽他体内的白露之凉。

  *******

  王游将双手浸进水槽中,各劈开五个指头撑住槽底,潜在水底下的手指无所遁形,每一根随水晃荡的毫毛都瞧得清清楚楚,独看不真切倒映在水中那张面孔。“后来呢?”

  “后来……什么算后来?”

  “……”

  悟能停了念珠,转头去望后院外黑黝黝意沉沉、也不知押了多少积怨进去的山。山自有倾泻不尽的颜色,都从黑色的底子里半丝半缕抽将出来,都洒还在山里。不知道还有谁和他一样,望了这山就满心凄惶,大藏经书百喻经生经都勒不住拉不回的。

  “她治好了那人的凉毒,回来后才看到望山里节气大乱。三个月旱魈猖獗,尸孚遍地。两人行在一起,头一个见着的就是那人饿死的娘。他葬了他娘,摔了凉的手,逃入了望山深处。雨师获悉,责罚凉从此不得自行觅食,自觅必被毒死,每日需到这寺里乞食,吃那施过符篆的谷米,以削去她吞云吐雨的异禀。这山里头的行云布雨之职--”他重将念珠理好,从头过起,“便是我担当。”又一笑,“你不是要听后来么?你瞧这算不算后来?你还要救生?”

  王游瞧见一缕血线从他唇边极细地滑下,跌落后又漫溢过脸上的那些沟壑,滴在杏黄的僧袍上再沁开,那未知的形状也张牙舞爪,看不完的酸楚凄厉,徒叫人眼酸心悸。将柴搭上身,推开后院门出去,这才听得吱呀吱呀两声,起风了。

  那担柴一时并无份量,一时倒有千斤,扛在背上徒叫人难过至极,两条腿倒是虚浮得前后一致,踩不准平和时的步子,只顾深一脚浅一脚地混走。路盘着山一圈圈扭将下去,路旁都是幽深的树,因寂寞而成林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轻忽重地响在冷清的山道上,只觉得前路渺茫、后有追兵,哪怕天上是老大的日头。半山里忽又响起雍正雄浑的钟声--并不是敲钟的时候--定是悟能的禅机了,一声与一声之间押准了再标准不过的节奏,刻意得林子里也荡出了回声。王游好容易借着那钟声将自己的步子调正了,这才攒起了几分力气,下山。

  这一日也不知道是么回事,他放牛的时候从牛身上摔下来,喝水的时候又叫水呛着了,煮饭的时候忘了搁米,直到他躺定床上的那一刻为止,那些脱离了常轨的细节才与他告别。他脑子里厮杀得金戈铁马尸横遍地,只留下残桓断壁后的碎片,拎都拎不手的。

  夜半照例有圆得不成形的月亮,黄得熟了一样的光,隔了风看却有些青惨惨的,顺着窗棂照进来,象在黑地里辟出了几块亮条。头一块亮条里浮出了王游的眼睛,眼皮下阖住了眼珠子,那也是不安分的;第二块两条里有他脱了皮的嘴,微微张着,渴水的模样。爹的身子很快地从最后一格穿行至第一格,替他拉上褪下大半的被子。正待穿行黑白地回去,王游突然叫了声:“娘!”他一惊,勒住步子,瞧见他仍在梦中,略站了站,退到窗前,迎住了穿堂风,衣衫单薄地瞧着那冷光疏影。这夜色,和两百年前的有何不同?

  王游夜里果然梦见了他娘,虽然梦里的景象应该是模糊的,至清晰也强不过一个标记,可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用散漫的温和的目光揽罩住他,而那种揽罩是他长久的缺乏和渴盼,足叫他在梦里抽噎却又脱不出梦魇的。欢喜极了或悲伤极了就容易有这样的感觉,可王游说不清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直到他感觉到娘振翅而起,化成了一只飞鸟,歪着头用同样的目光瞅着他。王游来不及惊惶,又跌落到更深一层的噩梦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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