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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凉(五)


          作者:射覆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4日

  所有的觉醒都是由困惑完成的,有时是什么声音,有时是什么痛楚,有时也许是什么异于平时的感受--比如光照到眼皮上的不适。王游在空空荡荡中醒转过来,他刹那间的困惑就是还未来得及从心腔子里撤退的哀矜。有一阵子他想不起来为什么情绪低落,记忆很快觉醒并涨潮了,他只能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坦受着一波又一波异常清醒地侵袭。那时候算不准时分,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昨晚忘了将草鹊子从腰间解下。一夜翻覆,早还原成了几棵厣草,凌乱散在床铺各处。

  爹病了,额头烫得搁不住手,王游抓了块破毛巾,不断替他拭汗,可汗出得勤密,愈来愈见颗粒饱满硕大了。王游再呆不住,忙上山去找悟能。

  快速地擦过他身子的青草、从高处倒灌下来的冷风、山路上蓬勃扑起成群如举的尘土,都在他的步子之外聒噪。王游见了那庙,只在山林的掩映下漏出一角,迟迟不得亲近,恍惚间转个弯,倒仿佛更远了。也许他急得血脉贲张,恨不得凭空掣出个鞭子,抽在他一向矫健的双腿上。娘在十四年前撒脱了手,却盘踞在他梦里,以至于他十四年都未明白觉察出爹的分量,这个时候爹病了。爹火热的额头使得臆想中的娘抽身而退,他宁愿爹就成了那只鞭子,鞭没他此刻心底不断翻涌出的惊惶。油灯下筐子旁从未和他促膝长谈过的那个老男人--王游在阴云渐浓的半山里赶紧了步子--是他爹。

  “哦?”悟能古井无波轻噫一声,理了理僧袍上的皱褶,“我随你去瞧瞧。”王游低眉跟在他身后,略一抬头瞧见他这件袍子竟是新的,由于是暗灰色,仿佛肮脏了许多龌龊在上头。

  “这是中了凉毒,风寒入骨。”悟能将浮满青筋的手从同样衰老的额头上收回,探入怀中,轻巧地取出一支小弓。弓在这个阴冷的天里也镶浮上了一层暗色的光,光缓缓在弓的身子上流动,突然闪到弹子上,乍地一亮,可是由于天暗渐渐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你拿了弓弹,落魂坡的蜃鸟心可驱这毒。”他将弓弹递到王游手中,背转过身,象关上扇门,“只这个法子。”

  ……

  那么小的一张弓。

  王游握在手上,真只一只手就可握住。他出了门,外头草黄风寒,秋深得难以言说,扑地一滚成满山的萧瑟,除了那些常年能绿的树。空气干冷微涩,生疏得要割人的脸,总指望要剜下点什么才作数似的。抬头望见云压得正浓,将天又拉扯近几分,象在没心没肺地瞪着他。

  这山上满是林子,林子的最深处就是落魂坡。魂灵向来栖息在又深又密的地头,因为见不得光。披了无数的树作遮掩,荆棘子失了色也不放过,都扯过来粉饰太平,以期与世隔绝,再不受堕魂之苦。

  风将模糊了十四年的爹一路催送过来,鼓着他往前走。他赤手空拳、沥血前行,渐次就有些游魂的低吟沉浮在耳边,忽远忽近至死方休地纠缠着他。王游略一分神,就觉着心神俱震,腔子内的魂魄受了勾引,似要脱体而出,投在那一片深浅难测的林子里。他吸口气,手一用劲就触到那弓,弓的稍微有些尖利的两端有力地反弹回来,这微小的咬噬样的刺痛,才让他抓住自己魂魄的末梢。王游咬咬牙,抹去眼皮上渐次聚起的汗珠。汗则是从身体的最旮旯处迸出来了,逼都逼不回。

  落魂坡。

  王游在落魂坡上紧紧攥着弓,象把持住越来越进退维谷的魂灵。他随着每一阵风摇摆,可体内交战的激烈还远非身外的风可比。他用血迹斑斑的指头撕开了最后一片荆棘,一道巨大的白光流星般晃过他的眼。

  那只鸟背立在十米开外的一处幽泉边,正将长嘴探到翅下梳弄翎毛,白光正是由无数细小的白迂糅合了光的技巧玉成而来,硕大中累积满了琐碎的灵动。泉水只汪汪一潭,即便受了风也纹丝不动,无数年的稳若磐石,又象闭了八十年的一只眼,突然打开只看得到沧桑寂寞象潮水一样涌出,哪怕涌出来的都是又虚又空的。它正临水自照,入了神,也觉不出来了旁人。

  风轻快将从这十米之间疏通,王游立在下风里,嗅到它散漫过来的鸟独有的暖热之气,成了茧一样缚裹住他。

  他五指不成形地拉开弓,姿势是可以预料得到地拙劣和丑恶,眼里就浮出一层水做的镜子,映出他原本要极力掩饰的猥琐,哪怕镜子中的他实际是长神玉立、也瞧不出几分愁容来的。镜里镜外的弓都渐臻圆满,他脑子里几乎想无可想,全被扑面而来的风淘尽了。

  鸟忽然低鸣一声,也不管这一声在旁人耳中是何等惊心动魄。它含了一口水,喷在近处的一朵花上,又歪过头,斜眼瞧住那一只花。那目光又温和又淡漠,其神色不着一字,着也只着个无字。花开得奇好,显见是凝了心血在里头,只看起来似曾相识,愈看愈是老相识。

  “噗……”

  这一声仿佛拉响了潜伏在林中各处的声音,风声、树与树之间的耳鬓厮磨声、泉水奋力挣上来的呼吸声全都放了闸,奔突进他曲里拐弯过的耳廓,与血猛一下涌上头的嗡嗡声合鸣,要将全天下的声响都击得溃不成军似的,甚至蔓出了一股气血冲天的味道。这时候鸟将头慢慢转将过来,每一度的偏转都引起一次未知也不可期的十米之外的心的狂跳。

  王游死死握住那粒未发出去的弹子,脸色比深秋的草还早枯了一季,“这花,是从前掉的?”他的声音低得象自言自语,说个字就被风吹散个字,这都是稍下些心力就可觉察到的。他想起了今早那只再还原不了原样的草鹊子--几根草凌乱散在床铺各处。

  鸟的目光揽住他,忽地双翅一收,又是燕钗蝉鬓的模样,“这与你何干?你还来作甚?”她的话语从隔了三百里的地方发将出来,长途跋涉后毫不见颓势,却被他恒静的身子劈开,分两股山长水阔去了。

  “我来为取你的心。”一瞬间他以为这话是旁人说的,他不过是无意撞破,“你还是走吧!”王游丢出那弓。弓上缠了些攀附得紧的浸了颜色的小刺,幽红地泛着经年累月的光。“心自己收好。”这更象嘟哝了。

  凉的眸子陡盛,也只是刹那间的事,她甚至没去瞧那弓,“你究竟也放不下。”她抚了一下前一刻还是翅膀的臂膊,“我自然得助你一臂之力。”低下身子一把揪起那花,远远掷了开去,虽然瞟都未往那瞟一眼的,“这望山,我早可飞出去的,也不知为何就耽搁了两百年。”她的肩胛微耸,眼瞅着就要有双白翅生出。

  “阿弥陀佛,这时才想走么?”一滴水突然穿过林间的羁绊落下来,也不渗进土里,迎风一晃,转眼就托出个人,“你这几日籍他饭团之助,还原了神通,便想一走了之么?不如将旧帐结了罢!阿弥陀佛。”悟能从沛然的水气中跨出,斜勾小指,弓突的从地上腾身而起,蹿入僧袍广袖。

  “师父!”他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头次喊他师父,“我爹我自会再寻法医治……何苦与她……这鸟为难?”

  “再寻法医治?”和尚边摇头边转过脸来,面如巽血,一字一顿道:“我早说过这病只蜃鸟心可医,你是信不过我的医术,还是信不过我的人?”

  “岂可为救一命而杀一命?这原是你教于我的,我正是信得过你!”他的目光越过他,和凉的眼神握在一处。

  “哈哈哈哈!”和尚怒瞪了他一会忽然笑起来,将林间的松针摇落一地,“究竟不是我下的种。我养你十四载,竟抵不上只才逢了几日的鸟。好孽障,你瞧瞧我是谁?”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重新生长,一眨眼只瞧得见无数的裂纹在他身上四处蔓延伸展,再一眨眼已成了身材瘦长面容消减的一个人。

  王游半日才发出声响,“爹?!”脚下的碎叶子被踩得嚓嚓乱响。

  “我不是你爹!”他缓缓搓着手上累了许多年的老茧,辨不出悲喜,“你两岁时父母暴亡,我不过供了你茶饭十四年,何况你心里并没你爹。我……”他忽然呆了呆,“我也没觉着有了个儿子……现下这些都不用管了,你快滚得远远的,今日便是我与这妖女结帐之日!”他的眸子里燃起冲天怒火,头一扭,全贯注到凉身上。

  “这些年日日供你驭使,不过是看在雨师份上未与你计较,你倒还向我讨帐?”凉忆起无数个中了符篆后痛楚且漫长的苦夜,此刻回想起来都语不成调。

  悟能再不多说,一长手,弓从袖中滑出,迅出两指拉满,连放三弹。第一枚弹子疾若奔雷,半途就化成一股电光,劈向她左臂。第二枚势子却慢,赶上后一粒一撞,碎裂成万颗淡蓝尖梭,磷光闪闪裹向她。

  凉高唳一声,左臂化翅,朝那泉水一扇,水中哧啦窜起一股水箭,脱了水便凝成坚冰,团转成球,半途将电光接下。檀口一张,呵出一股白气,转眼凝成一张大幕,宛如实质,才一触到淡蓝尖梭,陡然从四角卷起,将磷光都挤压在里头,瞬时就团成一颗鸡蛋般大小的圆球,流到悟能身旁,轰地炸开。

  “没想到……这些年……你居然还有进境。”他盘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血顿时就将面前的枯草污了。

  她收了手,转过脸,不知瞧着什么地方,“每日晚上我都要受你符篆的折磨。两百年有多少个晚上?除了练功,我还能做什么?”突然拾起她先前掷掉的那支花,“若不是那日碰到他……”她又将目光罩住已呆立住的王游,“虽然他不是两百年前的那人,可看到他满心欢喜的模样,我也忍不住饮鸠止渴。”她又露出云上见他时的那股神情,王游却觉得心中的不安如春草般茂盛起来。

  “哈哈哈!”悟能又呕出几口黑血,血在面前已积了厚厚一滩,可又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好你个不知羞耻的蜃鸟,哈哈,你以为他是喜欢上了你,哈哈哈哈!”忽然正色道:“他两岁丧母,他缺的是温和体贴的另一个女人,那是他娘,可不是凉。哈哈!”终于撑不住又狂笑起来,可是血气不畅,搀杂了嫉恨和酸楚的声响从喉咙中夺道而出。

  王游似被天地之力猛灌了一锤,脑子间混沌一片,没有开端也寻不着收稍。将和尚的话再过一遍,倒觉得混沌掀开了一角,随即便风卷残云般清楚起来,哪怕他是竭力推挡着那清楚的,推出一里是一里,百里是百里的。他突然觉得无地自容,双膝软下,将脸埋在泥中。

  凉仓皇间返了本相,那真是一只硕大无匹极美的鸟,身上有些翎毛几近透明,隐隐的海市蜃楼一般,她双翅还未从惊惧中回复,兀自簌簌抖着,落下许多翎毛,象枣花。

  那世上唯一醒着的和尚不甘寂寞,忽地一拍黑血。黑血化成艳红的火团蹿起,他飞了进去,火球陡然大盛,向凉投去。火焰中只余了个影子的悟能,声音倒破火而出,“两百年前我娘因你我而死,此仇我不得不报!”

  火球又吞进凉时他又低声道,那声低得只凉听得到,“这两百年间我的苦就是看着你苦,至今日才臻圆满。”

  烈焰冲天,从每一根细草开始,燃起了枯叶、枝、树,甚至是苔藓。

  三日后火灭。那庙仍没名字,去了个和尚,又多了个和尚,还叫悟能。这时的庙可没从前的风光,周围缺了树的掩映,从后院里望出去便空落落的,人生更没处着落一般。望得见的天、云、雨,都是些靠不住的东西,叫人断了想头,正好虔心修行。

  这世上本没有望山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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