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以为我又要写那个著名的生死离别的故事了。说真的,我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霸王在我眼里不算什么,虞姬也不算什么。我之所以要说这个故事,完全是为了黑瞳;你又要问了:黑瞳是谁?你当然不会知道了,你只会去注意那些英雄啊,美女啊,英雄爱美女啊之类的故事,所以你当然不会知道。

　　一黑瞳

　　黑瞳是”隆盛班”里跑龙套的年轻人。他每次上场的时候,都是'霸王别姬'演到尾声的标志,黑瞳每次在幕布后看到那个虞姬横剑自刎,身子倒在霸王的怀中投去哀怨凄婉的一眼时,就飞快地跑出去,他笔直地站在他们身旁,虔诚地吹响了那个号角。黑瞳的号角声有着难以名状的凄清味道,它让空气中弥满了失败,末日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似乎平添了'霸王别姬'的悲壮,悲情……

　　号角声中,大幕拉上,掌声如潮。在后台的更衣室,黑瞳轻易地脱掉了那身士兵的戏服,他紧紧地握着那个小号,走过拥挤的人群;他看见”霸王和虞姬”的身边围满了人,擦汗的擦汗,端水的端水,卸装的卸装,旁边还有什么报社的记者-是的,因为这出'霸王别姬',隆盛班红了,而扮演霸王的柳生,扮演虞姬的青衣,更是在这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红透了半边天。

　　在回家的路上,黑瞳的神情有些恍惚,他好几次都差点儿撞到了电线杆上,引的旁边的人-特别是小孩,哈哈大笑。黑瞳就抬起头环顾一下四周的人,露出一个傻乎乎的带点自嘲和羞怯的笑容,这笑容使得人们更加放肆地笑了。黑瞳走过人群就恢复了那种茫然的神情,没错!他心中是有一股巨大的失落感:青衣是和他一起进的隆盛班,现在她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而黑瞳,还是那个吹响号角的小兵;他和青衣以前是邻居,但现在青衣当然是已经搬走了,她不再和黑瞳一块儿回家,她不再和黑瞳一块儿在大排档吃面,她甚至很少跟他说话了。青衣已经有了她的霸王了,黑瞳悲哀地想:那,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他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手就更紧地握住了小号。

　　在这样灰蒙蒙的天空下,一个跑龙套的年轻人的失落感,再怎么巨大,它也不过是尘世的一粒尘埃,渺小,可有可无,全无所谓。黑瞳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他尽量让自己的面容柔和,安静,见了谁都要露出一个笑容;他不是笑给别人看的,他是笑给自己去感觉的。

　　二忽然听到了号角的声音

　　夜晚,黑瞳又成为了那个吹响号角的士兵。他看到青衣的涂上油彩的脸,看到她在喉间轻轻一拂的纤柔的手,看到她哀怨的眼神,她躺在柳生的怀中低吟,那时她最美丽的一个时刻,她所有的美丽都在一刹那间绽放了。黑瞳轻快地跑出去,站在他们身旁,拿起小号鼓起腮帮,于是'呜呜……'的声音低回在整个舞台;这时他的眼睛就肆无忌惮地盯着'霸王'怀中的'虞姬',盯着她美丽的凄艳的脸。黑瞳盯着盯着就产生了幻觉:自己就是几千年前的那个为项羽吹响下山号角的小兵,这个小兵竟然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叫虞姬的那个女人,他看到虞姬死了,不待项羽召唤就吹响了悲哀的号角,是那种丧歌的调子……黑瞳的号角声越是凄清,越是绝望,就越让观众们亢奋,掌声,叫好声就越多,越响。

　　大幕拉上好久了,黑瞳还站在那里。扫地的老李过来看到他,惊异地说:”阿瞳,你怎么了,你没事吧?”黑瞳回过神来,微笑着摇摇头:”我没事的,我要走了。你忙吧!”他从后门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青衣和柳生坐在一辆人力车上,他们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笑着。人力车慢慢拉动了,黑瞳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那个人力车夫已经相当见老了,拉起车来速度很慢;黑瞳就这样跟走后面,走着走着他就露出了笑容,他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可笑的一个人。他甚至想追上去帮助车夫拉车,那个车夫看起来实在是太吃力了一点。

　　'霸王和虞姬'终于下车了,他们进了那所相当豪华的房子,青衣进屋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立走门口的黑瞳。青衣和柳生一起喝酒,一起跳舞,青衣陶醉在柳生俊俏的面容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生命中的霸王,她觉得自己无比的幸运和幸福,那一夜,她没有下楼。但是在柳生的怀抱中,她突然听到了破空而来的'呜呜……'的号角声,那种凄厉的声音让她心神不宁;青衣坐起来说:”你听!号角声又响起来了!就是我们每天都听到的号角声。”柳生侧耳听了半天,奇道:”没有声音啊!”青衣惊诧道:”这么响的号角声,你也没听到?”柳生笑道:”哪有啊!?”

　　三青衣

　　青衣由号角声联想到了黑瞳,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他遗忘的,是她第一次扮演虞姬大获成功开始?也许吧!黑瞳曾经陪她走过人生开始的一段路程,那时他们是亲密的;但从有一天开始,这一天是个模糊的日期,青衣的眼睛看得更远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霸王的渴望,无法控制对黑瞳的不屑和厌烦,那么遗忘也就合情合理,顺理成章。青衣有时也惊诧于自己对黑瞳的漠视,在无数次的'霸王别姬'中,就站在自己身侧吹响号角的黑瞳,自己竟然从未注视过一次!但是既然霸王在身边,虞姬有义务去看一眼吹号的小兵吗?

　　青衣觉得黑瞳甚至越来越可笑了。就在前一天的晚上上好妆等待登台的几分钟,这也是黑瞳能够跟她说上话的唯一机会;黑瞳穿着那身有些可笑的士兵戏服,站在她面前认真地说:”青衣,我们好久没说过话了。”青衣说:”是啊!你要跟我说什么话?”黑瞳的眼睛闪了一下,他说:”青衣,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唱十年的!”青衣对黑瞳表现出的小样儿感到一阵怜悯,她欣赏惯了霸王的霸气,她说:”那又怎么样?”黑瞳似乎读出了她的怜悯,他忽然就绽开了笑容,他说:”上海滩从不缺少美女!”

　　青衣在三个月后终于领略了黑瞳最后的那句话。青衣发现自己怀孕了,肚子里已经有了另一个生命在躁动,这本来没什么可以恐慌的;让青衣恐慌的事柳生不冷不热的回答,柳生说:”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但我奋斗了很多年才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不能毁掉自己,我不想再回头吹小号了。”他说,只要两人一成婚,也就失去了人们追逐的卖点,他总是推托,推托,再推托。青衣的肚子大起来,她不能再演戏了,她只有成天呆在家里,无望地等候着柳生的良心发现;她在等候的时候还在记挂着谁去演虞姬,人家能不能演好。但正如黑瞳所说:上海滩从不缺少美女!柳生很快有了他新的'虞姬',而青衣也将逐渐被淡忘,尽管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虞姬',尽管她认为自己才是'虞姬'!

　　青衣在寂寞里度日如年,她在深深的怀念中有着深深的不甘心,可是一切都无能为力。有一天,黑瞳出现在她的面前,青衣在怀着激动的心情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黑瞳而不是她心目中的霸王;黑瞳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他的心忽然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说:”新来的'虞姬'很年轻,很漂亮,她的眼神也很哀怨!”青衣听到这样的话就哈哈地笑了,她说:”只有你永远不变,永远是那个陪衬的吹号的小兵!”黑瞳的眼睛淡淡地注视她,他轻轻地诉说着:”我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在大排档……”他的话还没说完,青衣就疯狂地让他滚出去。黑瞳的眼睛悲哀而怜悯,他说:”好,青衣,我这就滚。你自己保重。”

　　四号角声中的无奈的顿悟

　　在又一个繁华的晚上,青衣在巨大的疼痛中承受诞生和死亡的滋味;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要作,她一定要再存在下去,但是她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她承受了非常巨大的痛苦之后仍然没有做到这一点,很可惜!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向黑暗中伸出手想抓住一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抓住……

　　也是在这个晚上,柳生在台上又一次沉痛地凝视怀中的虞姬,他的眼神跟以前凝视青衣的时候并无区别,还是一样的到位。而黑瞳,则在自己的号角声中得到某种也许是极为幼稚的顿悟,对他来说,这的确是一种顿悟:在一个末世,人们总是喜欢亲见末世的凄凉,人们要借此麻醉自己,所以'霸王别姬'一直都这么热;而在无数次的'霸王别姬'中,虞姬永远只是一个美丽的点缀,柔情永远是用来点缀铁和血的;霸王和虞姬作为一个整体,是用来点缀历史的号角声的。

　　黑瞳在台上忘我地吹着,他觉得:'冲下山去'的号角声会一直破空绵延下去,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地破空穿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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