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自己推着婴儿车在伦敦城里走的时候，从没人对自己的两个小女儿流露出兴趣，可要是牵了条狗上街，那就妥了，一路紧跟、争相献媚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人要跟你约时间，好让他家的狗狗同你家的狗狗来场约会。

　　得赶紧声明，这个耸动的题目不是我想出来的。1947年，钱锺书先生为乔治·奥威尔的小册子《英国人民》写书评，曾提到：“久居英国的荷兰经济学家和传记家雷尼埃(Renier)所作《英国人是人么？》(Are the English Human?)一书，标题虽然惊心动目，内容并不荒谬离奇。”我猜，这里所谓的“人”(human)，无非是一组特征的集合、一系列抽样与归纳的结果，好比柏拉图说的无毛的两足动物，只是大体如此，绝无存心要把失去一只脚的残障者排除在外的意思；持这样一种经验的、中庸的标准，去衡量奇行异节层出不穷的英国人，难免时时感到讶异，乃至对人的定义发生动摇，我看这倒是相当“人性化”(human)的反应。

　　最近在读苏格兰作家麦克唐奈(A. G. Macdonell)写的《英国，他们的英国》(England, Their England)，这本写于1933年的俳谐小说在“英国人论”的作品中可算是一部小型名著，奥威尔后来写《英国，你们的英国》(England Your England，中译文可参考江苏教育出版社的《政治与英语》一书，钱锺书所评《英国人民》应该就是此篇的另题)，念中或许就有它在。苏格兰人跟英格兰人划清界限，急着撇清那是“他们的英国”，数说起两造的分歧，也特别眼尖齿利。小说第一章里头，戴维斯(Davies)先生有段讲英国人行为方式的妙语，当中说道：“牡鹿啊狐狸啊什么的，你想怎么搞就可以怎么搞，因为那叫打猎。可是你要是敢站起来说你赞成斗牛，那就等着瞧他们怎么收拾你吧！”

　　2008年有本叫《英伦档案：英国风土人情指南》(The Anglo Files: A Field Guide to the British)的新书问世，书名中的Anglo Files与Anglophiles(亲英派、崇英者、哈英族)发音相同，是作者有意玩的不大不小的文字游戏。女记者莎拉·赖欧(Sarah Lyall)是美国人，婚后跟随丈夫到伦敦居住，充分领受“文化震撼”之余，给《纽约时报》当海外通讯员，贴补家用。《英伦档案》就是通讯文字经整理增补后的成品，虽说是女记者的处女作，居然一炮打响，美国报章杂志的评价都特别高，好像多年来没谁能把英美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一下子，美国这边派去的文化间谍把“○○七”老家的底给抄了，不亦快哉！

　　引言之外，全书共十四章，我每读完一章，就在目录页相应位置写上几个字备忘。回头一看，写下的依次是：性，下议院，报业，酒，板球，阶级，上议院，假谦逊，怪人，刺猬，拔牙，消费，坚忍与宣泄，天气。这就是《英伦档案》的全部主题，若按档案分类的标准来看，章节设置有点畸轻畸重：像刺猬、拔牙这类题目，明显是海外通讯的题材，单列一章，难免予人因陋就简的感觉。然而，不然。女记者写刺猬写得含蓄风趣，在眼下这个普遍缺乏教养的笔墨圈子里，她的文风，往高了说，几乎可算是比尔博姆、卢卡斯之流转世了。她写道：“刺猬是顶有趣的生物。小小的，周身覆盖着一英寸长的刺，看起来就像只有刷头、没有柄的洁厕刷，或者说是像乌龟，不过这乌龟要稍微厚一点，龟壳上还要用胶粘上一堆刺。可惜，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赫布里底岛居民对他们园子里这些带刺的朋友可没有多少浪漫情怀。通常他们注意到刺猬的唯一时刻就是在路上看到它们被轧得扁扁的尸体。如果要竞争，居民估计会投票给鸟，而不是刺猬。‘带刺的耗子’，一位海岛居民这样向我描述刺猬。”女记者说，对动物这般铁石心肠的，在英国可谓少之又少，因为通常英国人对动物比对人都好。她说自己推着婴儿车在伦敦城里走的时候，从没人对自己的两个小女儿流露出兴趣，可要是牵了条狗上街，那就妥了，一路紧跟、争相献媚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人要跟你约时间，好让他家的狗狗同你家的狗狗来场约会。

　　“每种英国动物都有它们的拉拉队。”2003年，德文郡的老弱病残驴子安置中心收到高达一千三百万英镑的捐款，比当年给老弱病残人士的慈善捐助还多。在北维斯特(Uist)岛，围绕着刺猬，展开了一场攻防战：当地政府认为刺猬吃掉太多鸟蛋，造成鸟类数量急剧减少，鸟少了，观鸟的人就少了，以观鸟人群为依托的地方经济明显受损，因此决定抓刺猬，注射死亡。但以英国刺猬保护协会为首的爱护动物的组织发起“维斯特刺猬拯救行动”，跟当地政府对抗。其间博弈的过程，精彩跌宕，此处不能尽述，不过，作者指出，尽管鸟少了，观鸟的人也少了，不过，来这里保护刺猬的人却多了，这对地方经济也不无推动作用。据称，经过多年努力杀了七百多只刺猬的政府方面，终于在2007年春迫于外界压力，停止杀戮，改把捕到的刺猬交由保护组织移往英国本土其他地区。这个故事让我联想起戴维斯先生的那番话，在英国，你要是说你赞成斗牛，准没好果子吃；你要是赞成给刺猬来个痛快的，也一样会有人找你不痛快。

　　近些年，“英国人论”方面的书译成中文的颇不少，远如爱默生《英国人的特性》，近如杰里米·帕克斯曼《英国人》、凯特·芙克丝《瞧这些英国佬》，不过，在我看来，或迂远，或拘谨，都不及萨拉·赖欧这本《英伦档案》来得生动活泼。女记者以局外人的立场看问题，话可以说得特别狠些——前面四章若另起标题，不妨就叫《丑陋的英国人》。当年，爱默生夹枪带棒，对《泰晤士报》说了些皮里阳秋的怪话，今天，女记者揭露起英国报业，入骨之余，还要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