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爆红时,许多人觉得特立独行的龚琳娜和她的“神曲”不过热闹一时,很快会烟消云散。不承想,蛇年伊始,《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爱上大笨蛋》几支新曲又把她送上了风口浪尖。而且这一次,一同被公众聚焦的还有她的洋许仙——老锣。
在国奥村的工作室,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投射进来,让人舒适而放松。双双身着唐装的龚琳娜和老锣并排偎在沙发里,对我的提问如实交待。而我的问题只有一个——他们原本是什么样子的,如何相遇,又如何改变了彼此?
一 . 龚琳娜
遇到老锣之前的龚琳娜,很“正常”——条件好、成名早、科班出身、成长顺利。这个贵阳丫头从小胆儿大,人来疯,不怯场,张嘴就唱,台上比台下唱得好。她5岁登台独唱,7岁考入少年宫艺术团,12岁去过法国演出。在贵阳那个西部城市,龚琳娜绝对算是很小就见过大世面的了。“所以我很小就很清楚——长大了要唱歌。”
17岁,龚琳娜考入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三年后被保送入本院大学部。在学校,嗓音好,用功狠,常常五点摸黑起床练嗓,是标准的好学生。
大学毕业后,进了中央民族乐团,她是歌队副队长,有机会与大乐团合作。2000年凭借一曲《斑竹泪》获得央视“青歌赛”民族唱法专业组银奖和“观众最喜爱的歌手奖”……
在一早儿就设定好的轨道上飞奔,龚琳娜却突然怀疑自己搭错了车。
龚:“我当时特别不自信——我是汉族,是学院派,我没有民歌的根。我的根在哪里?我不想唱歌只是职业,不想千人一面。我希望我的歌是有创新力的,有震撼力的。唱不痛不痒的歌,我会不快乐。”
二 . 老锣
老锣,不是老罗。
老锣本名Robert Zollitsch,出生于德国慕尼黑。有人叫他罗伯特,也有人中西合璧地叫他罗先生。“听上去怪怪的。”不姓罗的老锣笑着说。于是去“罗”取“锣”。一来,锣是中国传统乐器的一种;二来龚的拼音“gong”在英语中意思是锣,于是一个“锣”字,便让他与妻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是以往面对访谈的“标答”。但这一次,笑眯眯的老锣又做了点补充:“我的脾气比较倔,与人打交道比较硬,有点像锣。”
10岁学习家乡的乐器——巴伐利亚琴;11岁开始创作,即兴弹奏自己的音乐;后来先后在慕尼黑大学、柏林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学习音乐……老锣却说,自己不是在一种固定的音乐概念与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上大学时,学了许多不同的专业——数学、哲学、音乐学;跑了不同城市;合作的多是爵士音乐。
与中国音乐结缘很偶然。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时,一个专业“怪怪”的朋友——学中国数学的历史的德国女孩给老锣听了一盘中国古琴音乐的磁带。虽然听不太懂,但老锣很感兴趣。研究了一下他发现,古琴与巴伐利亚琴在弹奏上有点相似,而且中国音乐没什么人研究。于是他获得了一个很好的国家级奖学金,于1993年进入上海音乐学院,师从龚一,学习古琴。
来中国一个星期,他开始与中国民乐人一起玩音乐。
一个月后,他组织了自己在中国的第一支乐队“高山流水”。这支乐队中包括笙、扬琴、二胡等。在20年前的中国,这样的乐队还真是高山流水。
一年后,在乐队演出、出CD上花光了奖学金,老锣带着他的第一个中国妻子——一个蒙古族姑娘回到了欧洲。那时老锣的作品以蒙古族音乐居多。此后,他两次去西藏采风,与英国一家唱片公司合作出版了一张西藏民族音乐的CD。
锣:“人经常不愿打开眼睛看到别的东西,全世界的人都有点这样的毛病。我觉得这样不好。”
三 . 龚琳娜和老锣
1 自由鸟
2002年,刚刚结束了第一段婚姻的老锣再次来到中国。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中国一说民族音乐,想到的往往是少数民族音乐。而汉族音乐在世界上没有太多人关注。中国音乐的大部分跑哪儿去了呢?
原以为不一定很快能找到合适的中国音乐家合作,没想到一周后老锣就碰到了龚琳娜。
龚:我们2002年碰到那一瞬间都在寻找。
锣: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那时住在德国一个森林里的小山城上,我的生活、内心是特别平静的,每天打坐、爬山,特自由。而你(龚琳娜)很着急,你那时内火特别大。
龚:我那时特别想冲破,想找一个和我一起做梦的人。在爱情上也有理想主义的火焰。
锣:这样说来,是你追我,不是我追你。
龚:(笑)好多人问这个问题,我们一直对外说不存在谁追谁。
锣:我更早清楚我们是有缘分的。但我一直在退,你没明白却一直在追。
龚:(大笑)我那时不知他是一个好的音乐家,更不知道他会作曲。就是他弹我唱,即兴音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发现我们的音乐可交融在一起,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十年前的他中文不如现在好,我们交流却没障碍。那次三个小时的即兴合作之后,我的心就打开了,痛苦、迷惘都会告诉他。他当时只是刚刚认识没多久的一个音乐上的朋友呀,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我却可以那么相信他,我现在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那时说得不多,总是安静地倾听,我就不停地讲。他说“那我们一起来做音乐吧。”后来他写了一个旋律,我填了词“梦中的我变成了自由的鸟……”,那是我们合作的第一个作品《自由鸟》。
2 山中问答
那一年,龚琳娜27岁。她加入了老锣组建的“五行乐队”,品尝到了颠覆的快意。那支乐队的费用都是老锣承担的。
也是在那一年,龚琳娜应老锣之邀第一次去德国作为观众参加国际音乐节。“我看到没有豪华的演出服,没有伴奏带,没有假唱,来自全世界那么多的音乐家在一起玩音乐,舞台上下都很开心。他们有活力、有朝气、有创造力,而且有根基,我觉得这就是时尚。我要走这样的路。”
龚琳娜与老锣结婚了。在老锣的鼓励下,龚琳娜放弃了中央民族乐团的工作,告别熟悉的舞台,移居德国。他们的家在巴伐利亚森林的一座小山坡上。每天,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在森林里玩耍,抬头远望日出日落,开口唱歌小鸟马儿都在倾听。“自然打开了我的心门,带给我许多能力。”
两个因音乐而结合的人没有停止对音乐的追逐。在德国他们举办了许多两个人的音乐会,面前的观众都听不懂中文,老锣却坚持要求龚琳娜只能唱中文歌——走中国音乐的路,展示中文的魅力。他们虽很少提及彼时的艰难但却可想而知,有时台下只有十来个人。如何表达,如何沟通,每一次都是摸索,那些演出积累了珍贵的经验。
龚:“回想我的音乐之路,从求学、成功;然后抛弃所有去追寻真我。在路上,遇到老锣,共同为中国新艺术音乐努力。我们始终坚持的是:做真实的自己,气就会顺,人才会健康;唯有真诚、快乐,音乐才会充满活力。”
3 法海
在龚锣的爱情里,也有法海。当初两个人恋爱遭遇龚妈妈的反对。两个人刚认识三个星期时,龚琳娜第一次把当时只是“一个外国朋友”的老锣带回家。龚妈妈骄傲地展示女儿多年来参加各种比赛、晚会的演出录像。没想到老锣口中直接迸出响亮的三个字:“很恶心。”有了这样的开头,可以想见后来龚锣谈恋爱时妈妈的不理解,更何况和老锣在一起,龚琳娜放弃了许多。
两个争抢着保护龚琳娜的人,较劲、碰撞了许多年。洋女婿甚至把丈母娘气哭过。老锣一面承认当年中文不太好、表达很生硬,一面坚持认为,许多人像法海一样有框框,觉得“只能这样”,“我们都知道”,可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决心试一试的龚琳娜试出了许多惊喜。
生活中,老锣好像什么都会:发面包包子,做奶酪、打家具……龚琳娜两次坐月子都住在老锣父母家,“月嫂”老锣给龚琳娜炖猪蹄汤。
一个人怎么可以会那么多?
锣:我一直都很喜欢学。现在我遇到事情,很容易发现重要的点在哪里。我经常听到人说“我不会”,对自己说不会,是对自己关上了门。学得多,了解各种不同,就不容易绕在一个小框框里。音乐的合作中也会有许多这样的碰撞。
龚:我唱歌有时就会有个框框,这是我老师教我的,就应该是这样,不能碰。他就会刺激我,为什么不能,我们只看结果。他常常会打破我和我们合作者的框框。我们的歌为什么会给观众带来很不一样的感觉,没有框框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问:相遇之后,你们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龚:我对美的认识有了改变,能力提升了。技巧上相对自由了。
锣:我的脾气好多了,更放松,更有耐心。龚琳娜很乐观、快乐。这是我从她身上学到的。
问:现在和妈妈的关系怎么样?
龚:最后妈妈也看到了,我们很好,她也在变化。《法海》刚演完,我不敢给妈妈打电话,怕听到她的批评。结果妈妈打来电话说好看,我很意外。现在出新歌我们也会请妈妈听,她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强加给我们,我们的关系很融洽、真实和健康。这经过了十年的努力。
4 登高
2010年歌曲《忐忑》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神曲教母”龚琳娜迅速走红。那一年,龚琳娜和老锣回到中国。
其实,《忐忑》对龚锣而言是首“老歌”,2005年创作,2009年获欧洲“聆听世界音乐”最佳演唱奖。
其实,龚锣的作品不只是狂放的《忐忑》,在他们演出的节目单上,你可以看到民歌、佛教歌曲,还有大量的古诗词: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李白的《静夜思》、屈原的《山鬼》、欧阳修的《庭院深深》……
问:看过一个访谈,龚琳娜说她听到老锣为《将进酒》创作的音乐,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微醺的中年男人站在月光下。你一个德国人如何能够准确、细腻地体味出中国古诗词中的意境?
锣:说实话,我读中文很困难,古诗词可能一半以上不认识。但英文、德文的翻译我都可以看。看别人的理解,是我的第一步。我再慢慢地绕在里面,找共鸣。有时很顺利,有时就出不来。比如杜甫,那么有名的诗人,那么受人尊敬,我却困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看一本中国文化的书,突然明白了杜甫的痛苦、纠结是什么,他像孔子,真有要为人民做事的那种责任感。写完了《登高》,我特别开心。
龚:我们原来在学校学习过许多杜甫的诗,字面上都理解,却很少有共鸣。唱杜甫的《登高》没有太复杂的技巧,却很难唱,因为音乐中没有声音的炫耀,没有戏剧冲突,甚至没有鲜明的感情。一开始,我唱得很用力,老锣就摇头,说:“这是一个60岁的老年人站在那里,他已经经历了一切,应该是淡淡的,你只用声音力量的三分之一就行了。”不用太多的力量却唱出那么深的东西?我找不到感觉,有段时间怀疑“我是不是不够老,声音不够沧桑?”唱完《登高》,觉得特别感动、特别养心,因为诗里有大爱。李白的爱是放的,向外流淌,更美;杜甫的爱是收的,向里收,更深。这样的作品可以唱一辈子,虽然现在很少有机会唱。
5 龚锣幸福团
常常一曲惊人的龚琳娜其实特别在意与观众的交流。
进入龚琳娜的微博,发现她在教网友唱歌、分享经验与思考,而且还真不时有网友来讨教。
去年开始,她在演出中教观众唱歌。到德国参加TFF国际音乐节的演出——就是十年前影响了她的那一个——她在自己的专场上教老外们发出“中国的声音”:老旦、青衣、花脸……最后还教大家唱了一曲苗族的飞歌。去贵州、海口演出,她带着观众唱劳动号子,跺得地板直颤……
每当这时,她不是一个人在唱歌,舞台上站在她身后的是“龚锣幸福团”。
在龚锣看来,搞音乐第一目的是要幸福。幸福团最初从合作的乐队发展起来,后来囊括了与他俩合作的所有人,甚至家属。龚琳娜自封“幸福大队长”,幸福团下面的许多“小分队”,比如三个古筝的小组合“三川”,以及来自贵州大山的大白嗓合唱团。2011年,龚琳娜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参加大型公益节目“梦想合唱团”的比赛。龚锣二人在贵州的青岩古镇上招募合唱团员,最终选出了24位成员,有彝族、苗族、侗族、土家族……组成了大白嗓合唱团。
问:“大白嗓”?在专业人士口中,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词。
龚:大白嗓是白的,还没有被染成同一个颜色,是可以有不同颜色的。合唱团的成员虽然经过专业训练,但声音保持了自己的风格。我们要保持这种自然和真实、纯净的声音和心灵。
锣:他们中有的在学校里被老师骂成“大白嗓”。参加这个团之后,他们自信了:是的,我们就是大白嗓!
龚:在我们的团里,强调的是合作,不会突出某个人。多声部、多层次,音乐才是丰富的。
锣:在民乐环境中想做新的事真的不容易。现在我们的影响力大了,想带更多的人一起走我们这条路。
龚:我个人不认为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想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需要开放、创新、沟通,告诉别人如何去欣赏,转换成世界语言,取得共鸣……这有许多过程需要经历。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把中国传统音乐的根挖出来,去创新发展,站在国际的舞台上发出中国的声音。每个明天都特别有希望,这让我很满足和幸福。我们不但要自己幸福还要把幸福通过音乐传递下去。
记者手记
以往在舞台上的龚琳娜霸气、张扬,有人形容她“不疯魔不成活”,虽然夸张却也形象。而面前的龚琳娜显得娇小得多。神人神曲神表情,这是公众对龚普遍的评论。龚生活中也绝对表情丰富,大声说话、大声欢笑。连她自己都在微博上问妈妈“我这是天生的吗?”
老锣的中文略带口音,但相当精到。说到名字的由来,他会说“我幸福不姓罗”;说到和龚琳娜的初遇,他说:“那时她的内火很大”;说到给杜甫的诗谱曲时一度陷入僵局,他说:“我纠结了很久。”说到中西音乐的不同,老锣说:“中国音乐需要用鼻子去闻的,不是用耳朵去听和声、听立体,听一个动机如何发展成高潮。中国音乐要顺着旋律去体会它的香味和余韵。”
两个人虽然连日接受排队而来的采访,却依然很真实——龚琳娜拍着老锣的大腿:“你的运气真好,既找到了中国音乐家,也找到了中国妻子。你是一箭双雕。”而老锣则对既往的情感、经历,一五一十、细细道来;被龚琳娜插话了,还会说“还是让我说,我更了解。”更多的时候,老锣把手臂放在龚琳娜的身后,两人一个主说,一个补充,有来有往,有大笑有“挑衅”,回答问题更像爱人间的闲谈。
有人说他们“把民歌的野性带入了时代的叫喊”,也有人说他们是“魔音穿脑”的“音乐奇葩”。无论你是否喜欢他们的歌,没关系,龚琳娜是快乐的,因为“最终我和我的‘许仙’老锣面对了所有的法海,幸福生活在一起。”
2 folks shake up the music world
Eccentric folk singer Gong Linna and her German composer and musicologist husband Robert Zollitsch have shaken, rattled and rolled the world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olk music。
Together they have created discord with three controversial experimental songs that some say disrespec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make light of icons like the Monkey King, but others call a welcome innovation in music that tends to be uninspiring and sacchar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