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糊里糊涂活了将近半辈子，却让我在红海边确确实实找到了一回真实的感觉：做一个有钱人原来真的可以活得很舒服！这样简单的道理过去竟然从来没有整明白过！

　　那天晚上我们终于赶到埃及红海边的旅游城市霍尔格达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远处飘来咸咸淡淡的海腥味，天与地似乎都在温柔波涛的抚慰下安然入睡了，万簌俱寂中竟能听到自己砰然的心跳……

　　酒店是一片临海的二层小白楼，宽宽阔阔地呈圆形环绕起来。打开窗子，是海风与夜幕下的点点海光。走到走廊中闲放的椅子前坐下，可以看到几十米远处闪着霓虹灯的歌舞庭台。正是晚饭时分，还没到鸣锣开场的时候。

　　临近霍尔格达市时，天光尚朦胧。一路依傍着红海而行，怎么也没能想明白，这样一片温润中的波澜不惊，彷佛一大块纯净碧玉化作的柔水，被纤指搅起了细细的涟漪。想起了徐志摩一部书名中的几个字：翡冷翠。是的，真就是翡冷翠的颜色了，可它为什么又偏偏得了一个完全相反、一点儿也不相干的名字——“红海”呢？

　　停车，趁着夕阳下一天最好的光线拍摄。远处的海滨细沙中，一对对情侣或坐或卧，泳衣外的皮肤被晒成了棕褐色。所有走动的人，步履都是缓慢闲适的。惟有我们这一队人，工装严整但一点儿也谈不上讲究，脚步匆匆像有人在争分夺秒地催命。不由得心里不顿生奢望：哪一天能来这里是为了休假，而不是为了工作！

　　好梦总是要醒的。第二天的采访就让我大大嘲笑了一番自己对诱惑抵抗力的低下。

　　那是一片鱼市，穷人生活挣命的地方。

　　同一片霍尔格达市的天空，南北不同的海湾。昨天纯净、碧绿、诗意般的海水，流经这儿时却是混浊中夹杂着泡沫。岸边随意顷倒的垃圾堆旁，几艘小木船搁浅着，船仓中积着一汪汪水。

　　海滨的小土路旁就是杂乱的鱼市，被抛弃的鱼头、鱼鳞和鱼内脏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大约已经过了交易的高峰，难得见到几个行人，随意闲坐的小贩衣服上还留有刚刚操刀时甩下的污渍……

　　一位老人坐在路边的一堆破烂中间，瓶瓶罐罐、旧鞋子、旧纸箱刚好绕成一圈，将老人包在了中央。老人头戴阿拉伯式的缠头巾，身披黑袍，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大军和我一下子就被老人刻满皱纹的、雕塑般的一张脸吸引住了，举起相机，围着他前前后后拍了许多张照片。奇怪的是，看着这两个围着自己忙碌的年轻人，老人甚至根本就懒得转动几下眼珠，脸上的表情也难得变化，像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雕像，抽去了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惟有躯壳尚未离去，睥睨地驻守在路边，看人间的忙碌与挣扎，却不再言语。

　　上午强烈的反差带来的恍惚还没过去，下午，我们几人就又将自己从海边抛进了荒漠，去寻访中东沙漠的流浪者——贝都因人的踪迹。

　　刚刚坐上海滨旅行社提供的越野车，就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

　　昨天晚上，接待我们的胖子导游告诉队长，如果自己开车去沙漠深处的贝都因人村庄，大约每辆车上的每个人要交45埃磅费用过关。因为组里预算早已大规模超支，于是，只派出戈辉、金光、丽丽和我的四人报道组出发了。

　　越野车破旧不堪，没有空调。后面两排竖座原为六个人设计，如今却一下子挤进了十一个人。感觉自己变成了闷在铁罐头中的沙丁鱼。外面骄阳似火，热浪灼人，车里人与人鼻息相通，眼光侵犯了眼光。

　　丽丽为我们每人交了70埃磅的费用，总共花去了280埃磅。跟随我们的埃及新闻官按惯例没有花钱。

　　大约是对我们这样不通事物感到怜悯，也可能是车里的拥挤使每个人不但脸和脸贴得很近，心和心也变得近了，新闻官跟丽丽讲了当地的行情，并且反问，为什么你们自己有车，却要来受这份罪？

　　这才终于明白，如果自己开车，每个人的费用只有25埃磅，即使组里派出两辆车，十个人，也比我们现在的4个人280埃磅便宜，最为关键的是，要更安全舒适。

　　上了贼船就只能视死如归。刚进沙漠，车就开始开得上下翻飞。一道道沙丘和沙梁从车窗旁一闪而过，车里时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叫。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对瑞士夫妇带着两个漂亮的小姑娘，睁着惊恐的双眼，两手死死抓着父母的胳膊，一刻也不敢撒开。

　　走到一处陡峭的大沙堆前，越野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前座导游告诉我们，坡度太陡，车辆超载，开不上去，必须下车自己爬，空车才能开过沙堆。他们将在沙堆的另一侧等我们。

　　突然心里产生了一个担心，要是我们都出来，车却自己跑了，茫茫沙海中，又能找谁呢？索性把自己的背包也背了出来，里面有照相机、采访本、铱星电话和一瓶矿泉水，以防不测。

　　埃及沙漠的骄阳不同于我们已经习惯的温煦阳光。仅仅是黄沙上反射的阳光，就使人睁不开眼睛了。相信如果不带墨镜，要不了多久双眼就会被晒伤。有那么几次，我甚至产生过一种理解的快感，为什么只有埃及才会盛产木乃伊！感觉到自己的水分正在一点儿一点儿被抽干时，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象着自己正在变成一具“活人木乃伊”。

　　气喘嘘嘘地走一步退半步，踩着没过脚踝的滚烫黄沙，蚂蚁般爬到了坡顶，却发现那辆车早已等在了下面的谷地中。它根本不是爬坡上来的，而是绕过了沙堆，从远处谷底开过来的！才知道又上了一当，根本不是什么开不过来，而是旅行社为了增加游客的刺激与冒险，故意设制的困难，这是一个玩的就是心跳的小花招。

　　在埃及沙漠中旅行，一路都在为贝都因人的生存耐力和保持的几乎不可思议的生存极限而感慨着。据说这是一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遍撒于广大的中东沙漠中。因为始终保持着游牧的习性，早已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也因此，他们的生存范围日复一日地狭窄。在生存的竞争与角逐中，他们正在一步步向着更深的沙漠中退缩。就在我们车辆的行经之处，经常能看到茫茫的戈壁黄沙中，随意搭起的几片东倒西歪的破毡棚，光着身子的皮肤黝黑的儿童在沙中打滚。附近有几群绵羊，懒懒地围成一个圈，将脑袋扎在里面，屁股甩在圈外，像顾头不顾尾的舵鸟，一动不动。

　　有几次，马兰甚至忍不住惊叹：它们吃什么呀！

　　吃什么呢？我想无疑还是地里长的。但仔细搜寻地面，黄沙中偶而会有几丛枯黄的低矮權木，哪里会有些许水草的痕迹？羊已是如此，那么人呢？

　　被导游称作“贝都因人文化村”的这处小村落，就洒在离海滨65公里的沙漠深处。

　　在一片稻草搭成的简易棚子外，已经星星点点撒了一片旅行社的越野吉普。每个棚子中都坐满了前来参观的游客。导游正在耐心地讲解着什么。

　　此时的阳光已经斜射。放眼望去，戈壁剪影中，一群缓慢的骆驼正在来来回回走着。骆驼被一根长长的线牵着，每根线的另一头都是一个同样步履缓慢的白色贝都因长袍。

　　走近几匹刚刚卧倒卸下游人的骆驼，“长袍们”就开始过来兜揽生意。我听不懂，只能连连摇头。再走近几步，干脆坐在了骆驼对面。一直对这种温驯、艰辛的生灵所拥有的眼神充满了感动。无奈？无畏？无知？平静？还是悲悯？在那一对黑色的瞳孔中，你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晃动的背影。我一直怀疑那对潮湿的、眺望的、温柔的、无辜的、永远不会咄咄逼人的眼睛是会哭的！同样的、能使人心弦微微颤动的眼神，以前也在另外一些地方见到过，比如夕阳西下时草原上已经奔波了一天的马；比如南方乡下已耕种完田地、卧在水塘边歇息的水牛；比如喧闹的菜市场中被放在笼子里待价而沽的兔子；比如动物园中飞奔不开的舵鸟……好像是为了考验自己的勇气，每当遇到这样的眼神，我都会努力想让自己多停留片刻。但是几乎每次，我发现都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惊惶地将自己的目光挪开……我居然一直到现在都无法直视这种温驯的目光。

　　终于有一个草棚子中的游客被导游带了出来，脚步纷杂地向这群双膝跪地的骆驼跑了过来。“长袍”们全部寻到了生意，兴奋地彼此呼唤着自己的生畜，然后供献着自己的膝盖或者双臂，支撑着游客们爬上去。在一片鼻环的叮叮咚咚声中，骆驼们先是半跪着支撑起了前膝，然后昂头站立了起来，又一次朝着沙漠地平线而去的旅行开始了。

　　而我们则像前一批游客，被导游带进了刚刚空闲下来的草棚中。

　　席地而坐，导游手拿一根小木棍，在沙地上划着，大约在讲贝都因人迁徒流浪的历史。一位身材瘦削、脸色黝黑的当地小伙子手拿托盘，给棚子中的每一位游客送上了一小杯红茶。茶杯是玻璃做的，大约只比一个拇指宽些。茶的色泽呈暗暗的红褐色，杯底三分之一处沉淀着一层厚厚的、浓得化不开的白沙糖。

　　到处是苍蝇在飞，粘粘的茶杯成了主攻方向。它们是不怕人的。一伸手，你几乎可以在杯沿处捉到几只。

　　而这杯茶是不能不喝的。这是当地人的待客礼仪。不喝就意味着不尊重、或者不满意。

　　终于走出了棚子，又去参观一里开外的一处贝都因妇女汲水的深井。走下一条长长的梯道，在一个深深的被人开掘出来的沙谷中，有一个笨重的轱辘。井深27米。将铁桶放入，半天才听到与水碰撞的响声。

　　每个人都尝了一口桶中的水，咸咸涩涩，几乎难以下咽。导游告诉我们，这口井是这片“贝都因文化村”惟一的水源。井水含盐量15%！一般的埃及人和外国游客都是不能直接饮用的，必须经过沉淀才行。而附近的贝都因人已经习惯。

　　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在贝都因妇女灶房中品尝的烙饼没有发现任何作料却是咸的，喝的红茶虽然已加入一层厚厚的白纱糖，味道仍是怪怪的。

　　沙漠的斜阳说落就要跌落了。当村庄中的炊烟袅袅升起时，幕色中已带了些微寒意。

　　又享用了一顿旅行社准备的晚餐，再加上一下午的参观纷扰，黄沙戈壁上已是一片狼籍，矿泉水瓶、塑料袋、旧报纸、烤羊肉外包着的银色锡纸……

　　本以为这就要走了，没想到导游们又给每一位游客发了一支蜡烛。然后又拿来一堆用后的矿泉水瓶，拦腰剪开，在瓶底装入细沙，比划着让每一位游客将蜡烛点燃，插入细沙中。一盏能防风的小灯顷刻间做好了。

　　沙漠中燃起了篝火。叮咚的鼓点和简单的笛声从棚子外响起。一排二十来位贝都因男子腰悬皮鼓，身上穿着几乎辨不清颜色的长袍，脚下是双拖鞋，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所有的导游都起身，将自己的游客向外哄着。

　　一场沙漠夜幕里的狂欢开始了……

　　手里拿着那支小蜡烛，背上背着沉重的包，我的心情怎样也飘飞不起来。索性将自己躲到了篝火印照的圈外，感受着夜幕中阵阵透胸的凉意。

　　大约是被沙子迷住了眼，或许也是在狂欢中感到了无聊，没有一会儿，戈辉也跳出了圈外。我们两人并肩站着，戈辉幽幽地说：“本来想看看贝都因人的真实生活，没想到都被训练成了文工团员。我敢保证咱们交的钱绝大多数被旅行社拿走了，否则他们不会还穿得这么破破烂烂。”

　　“这是一群在生存竞争中败下阵来的人。失败的人肯定更乞求安静。我们干什么来了？”心里这样恍惚着，我对戈辉说：“我现在最想的地方是我们的欢乐林，快活谷。”

　　戈辉一时难解，问我哪里才是“欢乐林，快活谷”？我笑说：“就是我们酒店后面的大舞台。”在那片霓虹灯下，每天夜晚都有喧闹的歌舞表演，只要你有时间，而且有钱。

　　戈辉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那种心境。“也许那样才算公平？是吧？”看着狂欢的人群，她说。

　　终于可以上路了。裹携着满身的寒意和满头满脸的细沙，我们又挤进了“沙丁鱼罐头”中，将一片狼籍和即将沉睡的村庄抛在了身后。

　　像来时一样，开在半途中的越野车再次来了一个急刹车。我们又被导游从车中唤了下来。这次却不是爬沙堆，而是给我们时间欣赏沙漠的夜空。

　　夜幕已经完全低垂，圆圆的苍穹上密密麻麻缀满了忽明忽暗的繁星。地平线上，一条白色的直线一直伸向了视力不及的远方，应当是一条繁忙的公路了，或许它就联结着我们即将回去的地方？

　　就在一丝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时候，几辆越野车几乎同时放开了大嗽叭。刺耳的音乐骤然在沙漠中再次响起。可能是舞曲？白天跟随我们的阿拉伯导游已经拉着车上的游客跳起舞来，似乎要再次带动每位游客享受一下刚才在贝都因村庄中没能尽兴的狂欢。

　　导游转到了我身边，试图也拉我跳一曲。我拼命地将胳膊抽出，跳了开去。

　　“真是活见鬼！”我心里懊恼着。

　　好好一片夜空，就这样又被刺耳的舞曲、嘈杂的发动机和纷乱的脚步声湮没了！

　　我发现，我的心情再次陷入了几乎无法忍耐的厌烦。心底里有一个声音真想冲口而出：“回去吧！求求你们快回去吧！别再去打扰这里的宁静！别现时强迫自己假装浪漫了！”

　　大约又持续了半个小时，司机才又重新钻回了越野车。这回真的要回到我们来时的地方了。

　　坐在车中，瞪着双眼，我仍在怀疑着我们这次行程。

　　我们算什么呢？

　　一群无聊的闯入者？

　　一群花钱排队看玻璃窗中濒死挣扎的同类的游戏者？

　　一群垃圾的制造者？

　　一群……

　　我突然发现我在厌恶着自己！

　　快回酒店吧！回到那处灯红酒绿的地方，去窗外那处“欢乐林、快活谷”中，哪怕去拿金钱买一回醉呢！那样也总算公平。

　　而在这里，我们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