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不上清华北大,差不多算是完了”
这姑娘站着哭着,磨了整整两天。她的父母更是焦灼,在清华、北大招生组和国内某中学之间来回打听。双方僵持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下午,学校软了下来。女生最终写下了梦想专业的名字,并如愿被录取。
“其实只要你够强硬,学校最终也不会真怎么样的。”另一名该中学毕业生徐判说。他对一切权威持不信任态度,无论老师如何催促,他始终没有上交自己的账号和密码。每年的高三学生中,都有几个像他这样的“钉子户”。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过的学生们共同回忆,该中学的老师确实从来没有对学生“真怎么样”过。手握着密码和账号,他们从未擅自登录修改过任何人的志愿。
最终的决定是这些孩子自己作出的。决定作出之前,学校做的是劝说工作。
“谁心里没有个清华北大梦呢?”李默对记者说。
她是乖乖女,从小到大成绩优异,一入高中就备受瞩目。学校里那些温暖的师长,在班级每周一次的班会上,在升旗仪式上的演讲里,一遍又一遍向他们指明三年苦学的最光明方向。
“我那时真是觉得,考不上清华北大,差不多算是完了。”李默说。
张鸣则仿佛生活在和李默完全不同的校园之中。他的成绩一度不稳定,又爱惹事儿,被“流放”到教室的角落,和 “差生”在一起。张鸣喜欢他们,觉得这些人活得自由。
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他们那样自由。学校大考小考都要张贴出排名,每次放榜,他总是不敢去看,看完又心凉,暗中寄望下一次。“每次都怀着希望才那么痛苦。”
真正的绝望发生在他的成绩真的有了巨大改观以后。平时不认识他的老师拉住他,说了很多关心的话,祝贺他“一只脚踏进北大”。
“我一直没变啊,变的只是分数。”这个少年被表扬着,含着笑,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内心却又在嘶吼:“原来你们从来不曾相信过我这个人本身。”
“我至今有点自卑,常常怀疑自己不够好。”这位北京大学的学生说。
该中学整个校园以距清华北大的距离为标准,划为了两部分。
高中三年,李默经历过多次分班。在任何一个学习阶段,同学们最终都要被分为两个类型:“清北班”和“非清北班”。后者的名字太拗口,师生都习惯性称之为“次重点”。
每次分班总是少不了眼泪,因为离别,也因为不甘。“非清北班”的孩子们抱成一团,老师环抱着他们的肩膀,含泪劝说:“没关系,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看,我们并不差。”
据当地另一所重点中学的资深教师刘声介绍,这样的分班在当地甚至全国范围内都不算少见。分班后,更优势的师资将向“清北班”倾斜。
老师们的共识是:尽管每年都有“黑马”,但那些一直以来优秀的孩子才更可能被培养考入清华北大的大门。
基于同样的理念,优秀生源至关重要。关于清华北大的战争,自每一届学生升入高中前就已经开始了。
进入大学后很久以后,李默仍然不觉得被学校掌握着账号密码有多奇怪。她甚至觉得对此事称奇的大学同窗们有些大惊小怪。
这份淡定多少源于:她习惯了。
李默从没见过自己的中考志愿表,她甚至一度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该省中考志愿填报的规定时间里,该中学为中考成绩优异的本校初中部学生组织了旅游。李默高高兴兴地玩了近一周。
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她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被代为填报了直升本校高中部的志愿。不仅是李默,受访的数位当地学生都表示,糊里糊涂地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
据刘声介绍,这叫“保苗”大战,每年中考后在各高中的生源争夺中出现,组织旅游是“保苗”常见的做法之一。
李默和张鸣都觉得,这让自己远离与填报志愿相关的信息,无暇改变主意。刘声则认为“这简直像是在讨好学生了”。
“老师也没办法啊。”刘声觉得无奈。教师的绩效,学校的声誉,牵系在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数字里。
威严和情分
高考过了几年后,张鸣才意识到,学校掌握自己的账号并修改密码似乎有些不对劲:“密码之所以叫密码,就是应该只有我知道的。”
他是个“刺儿头”。老师取消体育课,他偏要出去打球;老师不让谈恋爱,他偷偷交了女友。但发现自己的密码被修改时,他想:平时叛逆就叛逆吧,高考是大事儿,还是不要和学校对着干比较好。老师总不会害我。
他那时还是有点生气,气的不是个人信息被侵犯,而是学校不信任自己。他想填报的和学校希望他填报的一样,为什么不放心学生自己来操作的?
他最终想明白了:控不控制,和放不放心没关系。
今年5月,有关该中学修改学生上网高考志愿填报密码的一则讨论,在知乎上爆火。不少人自称是该中学毕业生,讲述自己或同学、朋友密码被改的经历。
5月12日22点,一位曾在知乎实名留言、目前在北大求学的该中学毕业生,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是国内某中学的老师,在你宿舍楼附近……你作业写完了吗?”
此时,徐判也收到了高中好友的短信:“母校老师来了,请‘清北’校友吃饭。”
那个夜晚,北大艺园食堂的三楼十分热闹。主桌坐着该中学的两位老师,被校友簇拥着,一桌子菜和饮料。周围的三桌坐满了男生。他们是肖同学的朋友,不放心他独自前来。每桌男生只点了一瓶啤酒,摆在桌子中央。
两位老师不断给同学夹菜,让他们聊近况,聊老家美食,就是绕开舆论热点不提。当有同学询问以后是否还会修改学生密码时,他们并不直接回应。
风暴中心的男生怀着那条短信引起的戒心,绷直了背坐着,一问就“炸”,让所有人的客套话骤然悬在空中。老师们觉得他一定得喝酒,双方推拉的时间持续了十几分钟。
似乎漫无边际的聊天一直持续到近凌晨一点。有的在场学生困得几乎要撑不住眼皮。
老师们最终要求肖同学单独留下“聊聊”。但后者在护卫队浩浩荡荡的掩护下迅速撤离。此举显然让老师并不高兴。
“对不起,我不知道见一个学生还要申请。下次一定注意。”其中一位老师事后在校友群里说。
“他们还是高中那一套思维。”张鸣觉得有点“没意思”。“那一套”包括谈心、施压,放学后留堂。
他觉得自己理解学生对于老师的天然恐惧。他仍记得被反复“请家长”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坐立不安的滋味。
“高中时,老师的话有一种怎样的分量啊。”徐判说。他很不认同网上的一些议论——这些声音认为学生完全有自主权不交出账号密码,现在只不过是服软后又心生埋怨。
时过境迁,当年的孩子纷纷长大。“每个人都不傻,都在心里掂量。”李默说。
那次夜宴之后,肖同学成了众矢之的。不少该中学的“清北”校友站在了母校这边。有人在朋友圈里表示:“自己闯的祸就要自己解决。”有人则在校友群里为学校出主意,如何拒不承认,如何度过舆论风口。
李默猜测,这背后的逻辑是:自己的学校,只有自己有权批评。宴会上的一位老师任教时颇受欢迎。赴宴的一小半是她当年带过的学生。她说:“别让事情闹得太大了,让人趁机抹黑母校,让老师难做。”
李默懂情分。
高中毕业数年后,她随身携带着的小饰品上仍画着该中学标志的校服,校服袖子上画着两道代表铁路系统的白杠。在她看来,做题、备考、晚自习、早起跑圈,关于高三的这些事都算不上美好。陪伴她做这些事的老师和同学让她觉得那3年在闪光。
这次,这个乖乖女却无法认同母校了。“说什么闯了祸?他只不过是把实情说出来了而已。”
她怀揣着一句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话。一个学弟高考后找她倾诉,说班主任劝他报考“清北”的国防生。夜以继日地劝说后,两人都乏了。老师说:“看在我俩3年的情面上,就帮我这一个忙好吗?”
得知这句话后她想了一夜:自己尊敬的老师如果说出了这句话,该如何面对。
“第一,我极有可能会答应他,因为我真的重视我们的感情。”她对记者一字一句地陈述了思考后的结果,“第二,答应了他,我俩的情分也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