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时候的每个月底，全家人总要坐在一张擦得锃亮的桌子旁，看着母亲细算着如何应付下个月的费用。大家一起考虑着接踵而来的下一个月将有些什么事情要做。母亲边计算着边喃喃地说：“双抢了。田里要买农药化肥，估计要二百五十块，这是个大数目，所以其他费用要减少些。”“现在是九月份了，姐弟妹三个要上学，学费可不是个小数字。”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家庭财务师，虽然她肚里的墨水并不多，但她总会把每个月的预计收支算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月底，母亲拿出来一本红皮的折子。说：“这是前几天我进城时，一个很有钱的远亲姑妈给你们的银行存款。但我们只有在最缺钱的时候才能用它。”那本折子上的主人名字叫“秋灵素”。孩子们一看到上面的存款数字，心里就不禁一阵欣喜。那是个并不会让有钱人放在眼里的数目，可是足够一个贫困农家应付一两次突然的经济变故。

　　我记得孩提时，每到过年，邻里总有几户农家把门锁得紧紧的，一家人在房子里尽量不出声地等待新年的到来，或是躲在别人家里，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根据乡里的习惯法，过了十二点，就是新年，而在新年正月是不准讨债的。我们几个小孩则在户外开心地放着鞭炮，而不需要像有些孩子那样跟着大人们躲来躲去。但有时我也感到恐惧。因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要那样地躲藏。但姐姐总会安慰我：“不必担心，即使情况最坏，还有母亲手里的存折呀。”那本存折的确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因为每当心里想起，即便真的走投无路了，还可以指望那本折子时，我们一切的担忧和恐惧便荡然无存了。

　　母亲从来没有动用那本存折。她依然保持着家庭收支的平衡，她总会说：“存折只有在最困难的时候才能用，你们说，对吗？”后来姐姐考上大学，母亲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凑齐学费。我算了算，还差两千。我打算明天起，到昆叔的地板条厂生火，一天可赚十块钱。”姐姐想了一下，说：“我还可以在礼拜天晚上帮镇长的女儿补习，那个晚上我不用去厂里加班。”母亲关切地看了姐姐一眼，迟疑了一下，便认真地在账目上加了一笔。父亲说：“我只能照顾地里的活儿，不过，我可以不喝酒了。”母亲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姐姐，没说什么，再在账目上加了一笔。

　　姐姐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回家时，如同所有其他由农家培养出来的职员一样，买了很多礼物给家人。姐姐拿出钱来给母亲，说：“您可以把存折拿出来了呀。明天我陪您去镇里把钱存进您的户头。”

　　母亲却只是说道：“那本存折是一个女人阴差阳错弄丢了的东西，我把它捡了回来。那个秋灵素根本就不是你们的什么姑妈，你们的父辈祖辈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她，对么？”然后，她变得很认真地继续道：“让你们从小担心，不快乐地过日子，不好，对吗？孩子们不应该跟着大人一起因生活而担惊受怕，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