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居住的旅馆的窗口面对着一片荒山,那天早晨,我推开窗户看到了荒山及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接下来,一个女人出现在荒山上,那只波斯猫扑进了她的怀抱。一个年轻的女人,身穿瓦砾色的长裙,脚穿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跟很尖、很细、很高。
服务员给我送水来,她告诉我:“那个女人有精神病……”我问道:“她是本地人吗?”“不是,她是外乡人,她已经住在这座旅馆很长时间了……那只波斯猫陪伴着她……每过一段时间,一个男人会来为她付清旅馆费,给她带来惊喜,因此她总在等待。”
傍晚我与那个女人擦身而过,她的嘴唇上闪烁着一层银白的颜色,像月色一样纯正,涂这种唇膏的女人内心的声音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无声地流淌着,银白色的嘴唇保护着她的声音,她从未让自己的声音从空中的某个地方消失。她的目光几乎不与任何人的目光相遇,那只波斯猫跟在她身后,有时候会蹿上前来,与她裙角细碎的声音融合着。她常在旅馆门口一条通往荒山的小径上散步。
她如此年轻却已被别人宣布为精神病人,这是为什么?她的脖颈很长,仿佛有无限的记忆,那些记忆使她修长的脖颈忽儿左右摆动,忽儿伸向前方,白色的波斯猫此时纵身跃进了她的怀抱。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波斯猫的叫声。
白天降临了,她在荒山上等待着,因为站在荒山上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火车站。她坐下来了,瓦砾色的长裙裹住了她的身体,那只波斯猫一直在她的怀抱,此刻,她短暂的无法被自己控制的身体仿佛燃烧起来。我想,她一定是看到了山下的火车站,看到了她等待中的一个人。她似乎是在喘息着,因为她相信那个人将从火车站走出来。
大约半小时之后,一个男人走上了荒山,他拎着一只小型箱子,我想,那只箱子只能装下他的一件衬衣和几包香烟,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旅行中的男人,他来是因为荒山上伫立着一个女人和一只白色的波斯猫。
那个女人并没有扑进他的怀抱,她平静地走上前,从一棵树的阴影之中走上前,那只波斯猫似乎早就了解了这个男人,它似乎比荒山上的女人更能掌握这个男人的本性,它一动不动地伏在女人的怀抱里。从微风中飘来了我隐约可以听到的声音,她说:“你是来带我离开这儿的,对吧……”男人摇着头。她就说:“我每天都想从这片荒山上往下跳……你知道我这种感觉吗?”男人拎着箱子对她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帮助你付清五年的旅馆费用……也许有很长时间我不会再有机会来看你……”她听清楚了他的意思,突然大声说:“你要抛弃我了?”
这是我听得最完整最清楚的一句话,我被这句话所震惊。这之后,那个男人既没有解释,也没有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他转过身对她说:“我现在去交旅馆费,你回房间等我。”他甚至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如果他看她一眼,他就会看到她的眼睛仿佛有一道风景被撕碎了。
在她回旅馆房间时,突然有一个身影走上了山坡,既不是那个为她付旅馆费的男人,也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而是昨天夜里新住进来的一个旅客,他就住在我的隔壁。
看样子那个拎箱子的男人来这座小城镇的惟一目的是替那个女人付清几年的旅馆费。他来到大厅打开那只小型箱子时,里面装满了钞票,除了钞票之外,里面没有一包香烟和一件衬衣。他站在大厅里,他的面庞很忧虑,但他主意已定,他看着服务员的手指夹住了那些钞票,一张一张地数过去,他用这种方式了结着与那个女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不包含任何激情,所以变成了一张张钞票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丧失了爱,所以只有用钞票来解决并堵塞那张网。他嘘了一口气,或者说他可能正为这种关系进入到另一种过渡阶段而庆幸。他已经付清了全部的旅馆费,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严肃的时刻,这意味着他将摆脱这座旅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摆脱了这座旅馆也意味着是摆脱了那个怀抱波斯猫的女人。他果真做到了,他到她房间里只呆了半小时,他拎着箱子离开旅馆的那一刻,也正是那个女人奔往荒山的时刻。
她不顾一切地奔向荒山。我跟在她的身后,正当我想冲上前去阻拦她时,一个人比我的动作更迅速,他已经像敏捷的狮子一样冲上了荒山,而那只白色的波斯猫也随即蹿了上去,那个女人就伫立在荒山的边缘,这算不上高耸入云的悬崖,但如果一旦从荒山边缘坠落下去,不会死也会变成残废。那个像狮子一样冲上荒山边缘的男人突然走上前抱住了她的腰。无论如何,她现在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所抓住了,她无论怎样挣扎也逃脱不了那双有力的手臂。我终于看清楚,他就是新住进来的那位旅行者。
有好几天时间,推开窗户时我没有再看到那只波斯猫和那个女人。我注意到了两个细节,我隔壁的那个旅行者很晚才回来,而那个带波斯猫的女人也很少在外露面。
后来,他终于带着她走出了房间,他们到小径上去散步,他走在她身边,离她很近。旅馆的服务员开始议论她新的故事了,她们说但愿这个男人能把她带走,带出这座小城镇,因为她实在不适宜生活在这座冰冷的旅馆里面,因为她来自远方,那也许是一座大城市。她们感到奇怪的是除了能让某个男人带她走之外,她一个人几乎没有能力离开这儿,她们就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的精神病,因为很长时间以来,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也不跟别人来往,除了那只在她怀抱中的白色波斯猫。
他带着她到荒山上眺望夜空,我敞开窗户时正好面对着他们,他和她并没有十分亲热的动作,因为那只白色波斯猫一直在她的怀抱里,他们在荒山上伫立了许久。我猜想,这个男人一定是想方设法进入到那个女人的生活之中去,他要了解她,了解她所置身的旅馆,了解那只白色的波斯猫,同时也要了解这座荒山。
有一天,在荒山上的边缘之处,那个女人重又出现在黄昏寂静的风声里,那个男人却不在她的身边。我想他一定是一个旅行者,这样的男人决不会为一个陌路相遇的女人而留下来,更不会带上她一块儿出走,一个纯粹的旅行者注重的永远是不同的风景,永远是那不可预知的生活。
又一个早晨,我将离开旅馆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那只波斯猫和那个女人,奇怪的是她手里增添了一只箱子,她正站在门口,等着一辆通往火车站的小马车。她仍然扬起头来看着那片可以看得见的荒山。在我之前她先搭上了一辆小马车,就在她钻进车厢之前,她怀中的白色波斯猫突然从女主人向往着未来生活的目光中逃离出来,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跃上了去荒山上的那片台阶,那个女人愣住了,蓦地,她下了马车,用一种让我来不及思忖的速度和激情,疯也似的跑了起来。看样子那只波斯猫似乎想从荒山上穿越早晨弥漫在荒山之间的层层雾霭,它就那样扬起它白色的身体在穿越之中瞬间坠入了深谷。当它的女主人想抓住那团白色的身体时,她的双手扑空了,她发疯似的叫出了那只白色波斯猫的名字,那个名字是那样地含糊不清。她没有像那只波斯猫一样坠落下去,因为此时的她已经寻找到了离开这儿的理由,她甚至也没有去埋葬那只白色的波斯猫,总而言之,她搭上了小马车,乘上了通向远方的火车。我想,一个女人的命运在这辆小马车上发生了转折。
离开旅馆以后,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她身上某种不正常的东西是什么?我无法知道。然而,她生活的空间曾经是一片荒山和一只白色波斯猫,而她未来生活的空间却是火车奔驰后的另一个远方……她现在在哪里?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那是我永远不知道的。(海男)
点击此处发送手机短信将此条新闻推荐给朋友
手机短信传送天气预报、演出信息、彩票号码
文学艺术、留学移民、求职应聘、英语学习,尽在新浪网 文化教育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