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文专业把古代汉语中的三个分枝专业“文字、音韵、训诂”称为“小学”

　　在南京大学的七年旁听生活里，诸师给我的留下了殊多可识之事，这里我想说说我的三位“小学”老师。

　　虽然我的兴趣在古典文学方面，但受古典文学老师们良好的“小学”根柢的影响，在听完古代汉语课之后，我就去上“小学”课，这样就先后认识了这三位先生，以年龄为序，他们是：教《说文》的吴永坤先生，教《训诂学》的滕志贤先生，教《音韵学》的邓鑫锋先生。

　　吴先生似乎善饮，记得第一节上课那天，他来到课堂时就是红光满面，中午大概喝了不少。先生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先生讲《说文》不似坊间知识简介一类书籍那样：归纳出若干条例，再四平八稳的条分屡析，甚至能概括出《说文解字》的若干自然科学史价值。他开章明义，单刀直入，详略得当，先讲《说文》一书书后附载的序，把说文一书价值、体例之类的知识融入其间，约略花费了两三节课，这是简，而后讲说文部首，边讲部首边讲字，顺带评说许慎之是与非，花费了一学期的大部分时间，这是详。

　　先生讲课目中无人——很少看看台下的听众在干些什么，板书也不多，总是低头看着他那本已被翻得破得不能再破的中华书局影本的《说文解字》，我寻思，那上面一定是丹黄灿然，写满了批注。好奇，就趁课间先生在教员休息室里抽烟的功夫去偷看，一看，先是大失所望，上面除了加了些让我莫名其妙的标记之外，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批注，后是肃然起敬，原来先生已把所述默识于心。

　　先生要求我们点《说文》一过，大约怕我们不能坚持下来，于是先“防患于未然”，讲了南京大学“小学”的老祖师爷黄侃先生的一个掌故：黄先生尝愤怒地称那些读书而不能持之以恒读至卒卷的人为“杀书头”！并谆谆告诫，说希望我们能认真的点一遍，还现身说法，他自己点说文戴注数次，说文已不记得点了多少次，好处无穷。我们就点，开始，大家点了都交给他看，他就看，每每看他抱着一大摞《说文解字》进出教室的样子很是好笑，但好景不长，这样好笑的光景随着课程的推进而减少，最后消失了，因为先是把作业交给他改的已越来越少，我大略是点得多一点的，但也“杀了书头”——点了七卷。后是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逃课了。一堂很重要、很专业也很优秀的课，就这样在草草中收了场！

　　前年夏天，我去系里找别的老师，在文科楼的大厅遇到他，我立整鞠躬，口喊吴老师，先生已认不出我，也立整还礼，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您的学生，听过您的说文课，他说您客气了，又问说文点完了吧！我赶紧顾左右言他，问了问他的近况，就匆匆别过，办完事回到家，找出当年那本《说文》，重新看到先生的批改，很认真很详细，凡我妄下雌黄的地方、遗漏的地方，先生都一一校正补上，再想起白天先生的那一问，不由汗颜，于是就点了下去，现在这部重要著作我总算浏览一过了，但所得究竟多少，我是自知的，因为我更多的是根据语感在断句，而不是把每一个字都吃透后才下的笔，没有下这样的功夫，所得有限自不待言。所以，先生那一问，仍时常让我汗颜！

　　滕先生是《诗经》专家，以文字之学治《诗》，殊有成就，先生讲训诂重视声训。一个因声求义，讲了半个学期。学期开始听者如云，在大教室上，后来，随着“求”得越来越深入，人渐渐的就少了，先生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就改在古汉语教研室上，我们围坐在先生之侧，似懂非懂的听着他一个又一个例子的“求”了过去。我因年龄大一些，先生所述还能勉强记个七八成，小一些的，似乎多连记也记不下来，于是我笔记就供大家传抄，这很让我有些得色，但也不由得担心，如此下去，这课是否还能坚持到学期终了？但不知为什么，从大教室转移到研究室的这八九个人都坚持到了最后。

　　为了写这篇小文，前几天把当年的笔记翻出来看看，才发现，当年那个让我颇有些自负的七八成中的错误实在是多，原来，当时我自以为是听懂了，其实根本没及着皮毛。比如，先生第一课，讲当世训诂教材，先后言及洪诚、陆宗达、张允言等先生之作，均要言不烦的指出这些书籍的精妙何在，最后拿出一本，说，你们用这本，一看作者，名气似乎去上述先生甚远，心中疑惑，就问，这本书的特点是什么，先生说：这本书的特点是没有特点。不好再问，就在这句话旁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这问号的意思除了不懂之外大略还有些不满吧。事过多年，再读此书，又看到那个问号，我才明白先生选择教材是在对学生有充分了解才决定的，因为这部书详而浅，详，训诂学所及之问题均言及，浅，所言均为知识性介绍，而不是深入的研究，学生只要看，就能懂。这样一部书，按先生的眼光看，当然谈不上什么特色，但对我们这些还不知训诂为何物的学生来说，确实是大大有益的！再回过头来看，如果当时有现在的认识，并能把教材与先生的讲述结合起来学习，那么我对训诂学的理解和运用该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吧！

　　与滕先生别后就再没见过面，后来他所著《诗经引论》出版，就赶紧找来看，这是是真正的学术专著，与年来铺天盖地的今译和研究之类的书籍大异其趣。

　　邓先生和我年龄差相差无几，是鲁国尧先生的弟子，博士毕业后留校工作，开的第一门课就是我们上的《音韵学》，先生讲音韵重方法介绍，以《广韵》为核心，重心放在声母与韵部。上及古音，下及今音。先生留给我的最深印象是被先生挂了一次黑板，那大约是第五次课，被先生叫上黑板去默写上一节课所讲述的《三十六字母》，我没能默写出来，僵持了一会，先生就叫我下去了，并没有责备之语，而是自己默写了一遍给我和大家看，只是说这是内家功，不能不练！

　　我听了约三分之二的课，因为工作有变化，不能继续，就中止了。后来，在杨公井古籍书店遇到他，他先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问我学得怎样了，我无言以对，他转换话题，叫我去看他，并留下了他的住址。虽然我一直想再听一次他的音韵课，也想去看他，但害怕先生谈及音韵之学我答不上来，也就没敢去看他——真的是不敢。后来听说邓先生已去了美国。九九年乃师鲁国尧先生为研究生开此课，拟去听，但因工作冲突，又没听成。

　　这就是我的三位“小学”老师，言及“小学”，实在还应加上教我古汉语的高小方先生，因为我能去听这课的基石是小方先生打下的，但因听小方先生的课的时间长一些，接触也就多一些，接触多，可付诸笔端的事就多，已和莫砺锋、张伯伟二先生一样，写有另文。这里就说说这三位先生，同时也向教我明清文学史课的张宏生老师、教文学研究方法论课的巩本栋老师和徐兴无老师，教碑传研究课的程章灿老师，教小说史课的周维培老师、教文心雕龙课孙蓉蓉老师，教现代文学史课的倪婷婷老师，教目录学课的武秀成老师，教美学课的周宪老师表示我诚挚的感谢！

　　我不惮繁琐地叙述侍三位先生坐的过程，并言及其间一些让人汗颜的事，绝非要作态、做秀，而是想为已毕业的师兄和将毕业的师弟们进一言：有空，不妨重温一下当年随侍左右时诸师的训诲，因为当年，我们年轻无知，也许未能尽得诸师教诲精要之所在，甚至对诸师的教诲有所曲解与误解，多年后，经过社会的洗礼与磨砺，也许我们会从中发现不少当年被我们忽略的精义！(王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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