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武松约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早就听说他不但是个大英雄，而且写得一手清丽的文章。但是打虎英雄的脾气通常难以捉摸，所以轻易不敢去找他约稿。幸亏我跟母大虫顾大嫂还算是旧相识，从前在一篇文章里热烈吹捧了她一场，虽然人家都说太过肉麻，可是她自己倒是沾沾自喜，所以对我还算温柔。这次约稿也是通过她才搞掂的。特此鸣谢！

　　我是武松。排行老二，因此也被人称作武二。看过一些稗官野史的人都知道我是大名鼎鼎的打虎英雄。那次化妆剃度逃命以后，还有人说我是武行者。现在我在杭州六和塔，想不到世事无常，真的成了行者。行走在世上，一直疲于奔命，来不及想一些事情。如今在这个清静的地方，做一个总结，总算可以对自己有一个交待了。还有对她。　

　　我不知道什么是英雄。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英雄——一个男人倘若得不到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就算他英武盖世，也实在不能够算作大英雄大丈夫。

　　我自幼父母双亡，大哥将我抚养大，待我恩重如山。也许他比我还要出名一些，因为他是武大郎，因为他是潘金莲的丈夫，因为他是武二郎的兄长，因为他的一生是可悲的。

　　我师傅是声名显赫的花和尚鲁智深。可是我知道，我比他还要花。

　　他们都说她堕落，他们也都说愈堕落愈快活——可是我知道，她不快乐。她是我嫂子潘金莲。——如果她不是她，该有多好。如果我不是我，该有多好。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们也说她是个荡妇。可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境况下，微黑的黄昏，彼此都看不清楚人的五官。只可以看出一个简单然而鲜明的轮廓。而且是侧身的轮廓。空气是舒缓的，象是有什么音乐响起。我看见她鬓角的长发，蓬松着落下来，遮住了眼尾。她侧身，站在那里，在那昏暗里，看不见她的小脚，却仿佛可以感觉出来，她那轻盈的美好的畸形的器官。也许走一走路，就象是要飘起来。——而我的心业已开始飘飘荡荡了。

　　正待上前去施礼。她缓缓转过头来，睫毛一闪，看了我一眼。那一见的风情……使人忘记了季节。只是那么一眼，甜蜜的然而罪孽深重的一眼，仿佛可以看到你心里，看得你心慌意乱。还带着一些可怜的余光。女子的可爱，是源于她的可怜么？那样值得回味的可怜。

　　一切大约就是从那一眼开始的吧？一切的甜蜜一切的罪孽——一切的爱情。是刹那的真心么？是不是爱情就存在于那一瞬，然后才是或者长久或者短暂的念念不忘？如果你要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那么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良久。她垂首道：“叔叔。”

　　脖颈上白色的皮肤微微颤抖，声音也微微颤抖。我只能发呆。因为我武松是她叔叔她是我武松的嫂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直等到大郎回来，我还是在发呆。那样坦白的发呆。她也是。静静的立着。可以看出昏黄的光线里，她脸上的红晕。脖颈也是微红的。微微的红色，血液在里面流淌。还有一些什么，在血液里循环。

　　大郎回来，她走开了。悄无声息。然后大郎开始对我炫耀他的好命。尤其是他的如花似玉的好老婆。他的牙齿凸出来，唾液喷到我脸上。真是好命。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人好命，有一些人歹命。我叹一口气。那一刹那仿佛听见里面那布帘之后也传出悠悠的一声叹息。微弱的，好像可以被风吹散，又像是一种孱弱的爱情。譬如说我们的爱情——是爱情吧——永远长不大晒不到太阳。要想接受阳光，就一定要经历风雨。很大的风和很大的雨。

　　我想我不敢。我很清楚我是一个多么可耻的懦夫，在这个娇小的然而坚强的女人面前。

　　然而她敢。女子对于爱情的勇气可以让所有的英雄汗颜。这是因为大约爱情就是她们的人生就是她们的事业么？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开始看见她为我换了很多衣裳添了很多首饰；可以看见她走路时候袅袅婷婷，然后出其不意回首冲我嫣然一笑百媚生；她对大哥讲话时候轻声细语，我知道那是为了要我听到；有时候我从衙门回来一个人坐着可以听见她在隔壁唱着小调：我把你思量……——听着这个我既慌乱又甜蜜。我知道我在这个家里住不下了。我是个懦夫。一个人要想不被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第一个离开。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我离开家的时候她只看了我一眼。大郎在身边。大郎对她道：二郎要走了。她眼睛直看到我脸上，仿佛两根树枝戳着我鼻梁，道：“嗯。走了。”然后她垂下了头。跟我第一次看见她一样，那雪白的脖颈，微微颤抖。我心里也在微微颤抖。我抬起头，看看清晨淡紫的明净的大公无私的天空。然而对于面前的这个女子，我知道我从此刻起直到永远都对不住她。

　　冲他们拱一拱手，我说道：大哥嫂嫂，保重！还要说什么，已经说不出来了。因为嗓子好像起了一些褶皱，颤抖的褶皱。她衣服上也有颤抖的褶皱。像是一种反抗，无声的，可以看见可以预料的。

　　走出去很远，我才预感到我大哥没有那么好命了。因为她最后看我的那一眼，眼光是那么平淡那么安静——就像一座不动声色的池塘，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威胁、战斗、绝望、恐惧、勇气、怨毒、爱情。平常的东西里面往往孕育着一切可以想象到的和想象不到的让你分外震惊的秘密。

　　果然。我走后没几天，就听说她变了。他们告诉我关于她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怀疑。因为我知道一个失望的女人可以做出任何让人感到绝望的事情。后来我听说她跟了西门庆。这个人我认识。我清楚他有一切讨女人欢心的条件和手段和兴趣。尤其对方是一个绝望的艳丽的寂寞的而且不甘寂寞的女人。——但是我决定随他们去吧。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心里隐隐想着，也许我不能够给她的，他至少可以给她一部分。这个可怜的女子，我爱她，可是要靠别的男人来给她我应该给的一些东西——我算什么男人！

　　我想起了我的大哥。大哥也真是……可怜。

　　不久就传来他遇害的消息。我知道时候到了。是决战的时候到了。跟她，跟他，跟自己。跟我们的爱情。我看起来是这样虚弱，除了武力一无所有。而她拥有一切。——无论如何我要给我的大哥报仇，给把我一手养大的大哥复仇。也要给我的爱情复仇。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回到家里。在王婆的小楼上看见他们光着身子。一对很美丽的很有活力的赤裸裸的让人向往的肉体。我把那个虽然头发上插着鲜花然而既不美丽也没有活力的老太婆顺手扔下楼，然后拔出了刀。那个男人西门庆他真没有男人气概。我替她委屈。她最终选择的男人就那样哆哆嗦嗦的光着身子在我的刀口下掉了脑袋。血冒出来，很丑陋的液体。难闻的味道。临掉脑袋的时候他还许给我多少银子。生命、爱情，还有仇恨，都是银两可以买得到的么？这个男人真不是男人。他跟她上床，然而他自以为是他的银子在跟她上床。

　　等到我转过身来面对她的的时候，我看见她在笑。笑得那么灿烂，象是一朵异常娇艳的花，开在她最繁盛的时候，开在她死亡的时候。那狂放的色彩异常触目。我在等她说话。然而她只是笑。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花朵般的笑容。映着我手上的鲜血，她脸色异常红润。她从来没有那么美丽过。一生中也许只有两次，第一次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第二次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想到这里我也开始微笑了。我们对这世界微微笑。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笑。

　　我想她是这样的美丽，她体内那温热的流动的鲜红的液体一定也同样美丽。对于她，活着是美丽的，死去也同样不乏美感。割下她的头的时候，她才张一张嘴，象是要讲什么话，可是在那种匆忙的境况下，我什么都来不及听得清楚。等到她的长发坠着头颅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手上沉甸甸的，心里却如释重负了，所以才来得及考虑她说的是什么。她含混的说着那句话：我比较喜欢……这样……

　　她比较喜欢这样……她知道不知道我也比较喜欢这样？她的话也许我不懂，也许我懂。可是懂与不懂，已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此后上了梁山，多少个春秋流落江湖。也遇上了几个奇女子。爱情的发生在适当的季节，适当的时辰，适当的氛围……都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一直心如止水。我做了行者后。就是心如止水的拥有爱情的出家人。这样直到后来遇上了扈三娘。

　　我知道扈三娘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她。因为她像她。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像她我才会喜欢上她。我看到她跟我暗示，就象是看她跟我暗示——现在她在那个世界里，还会冲我脸红冲我微笑么？……跟对她一样，我对三娘的暗示，视而不见。只能这样。过去不也是这样么？从前能够抵住她的诱惑，如今自然也能够抵住她的诱惑。有什么分别？不要责怪我呵，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在它第一次到来的时候，我们不知所措；在它第无数次到来的时候，我们只有更加不知所措。所谓的经验都是苍白的无稽之谈。——这样东西叫做爱情。……后来我听说她跟了九纹龙史进。再后来跟了矮胖子王英。

　　不能够怪她。就像是我的她跟了西门庆。没有什么别的缘故吧？都是欲望，加上那么一点点的心动，别的不行，上床总可以了吧？欲望这个东西，最作不得准的，譬如潮水，只是不由自主的涌上来，你也不能说是它错了什么，错在哪里。它涨上来的时候，你不能说它错了；它退下去的时候，你也不能说它错了；它往西边流淌，你不能说它错了方向；它向东边流淌，你同样不能说它错了方向。错了的，不是它，不是我们……那么谁错了？是命运？缘分？还是——什么都没有错的好。

　　我，我们都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去指责她和他？

　　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后的一句话：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完。

　　我是在一个泣血残阳的傍晚去如约取稿的，地点是杭州六和塔。武二郎听见我扣门的声音，将稿纸从门缝里塞出来，打发乞丐一样浊声浊气的说道：“嗟！去吧！”当然是害怕我这世俗之人在他佛门净地纠缠不休。我诚惶诚恐地乞丐一样双手接过，欲待致谢并就稿酬事宜再讨价还价。哪里知道那道貌岸然的门已然紧闭了。好个行者武松！果然不肯再在俗世中打混了！

　　独自摇头嗟叹了半天，方始离去。一路上捧着稿子，仿佛香烟头一样烫手——然而再也没有那样沉重的烟头。远处是一片淡青的天，微微带着黑，晚霞野火花一样烧开来，烧得天边一塌糊涂。虽然是五颜六色的，青红蓝紫都有，但是混合在一起，是粗心的西方画家打翻了的的颜料缸，而不是国画的披麻皴的写意手法。因此笼统地看过去，只觉得头晕。能够留下印象的，除了亮红色就是亮黄色。渐渐沉沦的夕阳在那种杂乱的颜料里打滚，使人凭空生出一种广大的慈悲的怜悯。空气里自有一种清冽的寒意。然而看着那火花，觉得简直要一直烧过来，烧到身上来。浑身不知不觉有一种燥热。脸上仍然是冷飕飕的。太晚了。太晚了。什么都是太晚了吧？我们所做的一切，自以为是决断的，还是都有一些迟疑，以至于在那迟疑里，什么也过去了，太迟了。

　　怀着一种凄惶的心情，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迎着微微的凉风，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一看，远处的六和塔突然通体光明，幻作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凛然样子。飞檐上细致的奢华的花纹得意洋洋亮在那里，简直象是要准备奏出祥和的佛乐。可是当我眯起眼睛，看着那恰恰被残照掠到的大门，发觉那门上的缝隙，不可避免的无限拓宽放大了，弯弯曲曲，温和的阳光从外面不屈不挠的透进去。门缝象是缺乏表情的老脸上一道心平气和的笑纹，是略微带一点无可奈何和小心翼翼的讪笑；因为那光线是钻进去的，所以显得缝隙触目惊心的深邃，深深刻在门上，仿佛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思想，又是一种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冷笑，嘲弄着这个锈迹斑斑的时空和冠冕堂皇的整个世界。——然后我站在那里，在那微微的风里，听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样荡气回肠的声音呵！(文/昨夜阳光)

　　中国万家企业免费试用企业邮箱。进行中！
　　踊跃投票“双十”企业精英评选，中华企业管理英雄向你亲授商机！
　　订阅短信头条新闻，第一时间、突发事件、重大新闻尽在掌握！

		铃声 图片 订阅 言语传情 游戏 职业特工队 爱情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