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撰稿／程瑛

　　对于随中国人的“出国潮”而同步扩张磅礴的“新东方神话”，争议、矛盾甚至悖论从未止息过：将TOFLE、GRE大卸八块、条分缕析的“应试技术”，与“英语教育”距离几何？“流水线”式的培训＋“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必将辉煌”的激励，是在“圆梦”还是

把更多人带入盲目的梦境？那些“明星”乃至“天王”级的教师，对于学生来说，是教育消费的提供者，还是指点人生之路的“精神导师”；对于新东方来说，是大教育事业的同道，还是各取所需的过客？一所以应试培训为核心内容的民间机构，能否负载得起沉重的文化使命和难解的文人情结？

　　多事堆砌起的扰攘夏天

　　对于在中国青年中有着“圣地”一般赫赫声名的新东方来说，这个夏天显得分外沉重。

　　7月底，新东方创始人、被称为“中国留学教父”的俞敏洪宣布辞去总裁职务，担任董事长，尽管此举被其继任者解读为“脱离日常管理琐事，在新东方的未来上市、战略发展和新东方精神建设等方面投入更大的精力”，“是新东方走向职业化和国际化的另一个标志”，但俞敏洪撤出新东方管理一线所可能产生的巨大“精神魅力真空”，任谁都无法忽视。

　　事隔仅仅几天，在GRE试题的版权及相关问题上与新东方缠斗不休的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ETS)于8月7日宣布：暂停中国等四地区GRE机考，从10月1日起改回笔试。2001年1月，ETS通过因特网向美国各大学发出一封公开信，质疑GRE改为机考后中国学生成绩的提升，声讨新东方违规提供复习资料的“作弊”行为。这一危机事件不仅成为联想淡出与新东方合作的导火索，更威胁到新东方的生命线，如今ETS一方面在5月底以3000万人民币的索赔额与新东方对簿公堂，另一方面则以退回纸考这种影响千万中国考生的方式与新东方的应试培训展开新一轮博弈。

　　与这两桩意味深长的重磅消息相比，也许其他与新东方相关的事件都应退居背景，但是它们同样参与堆砌起这个扰攘的夏天，对于新东方的未来亦有其影响：5月21日，新东方与著名英语教学软件提供商美国ELLIS公司签订全面战略合作协议；6月，俞敏洪和新东方另一位核心人物钱永强参加“祖国欢迎你——欢迎留学生归国创业”大型美国名校演讲，在哈佛、耶鲁等大学掀起轰动；7月14日，新东方在首都体育馆举行的全民学英语大讲座，吸引1.7万人参加；同时，新东方暑期班爆棚，在今年夏天尤显严酷的英语培训市场竞争中，以和高温天气同样炙热的“人气”凸现其强势品牌地位。

　　每年这个时候，飞往北美的班机上满载的中国留学生，将近七成都师出新东方。1993年从一家小小的英语考试培训班起步，到如今的教育科技集团，新东方目前已占中国英语培训市场半壁江山，涉猎范围也从出国考试培训扩大到国内考试培训、口语、基础英语培训等领域。2001年新东方的学生达到25万人次。2000年，新东方学校北京本校、上海分校、广州分校一年培训学生15万人次，2001年25万人次，2002年将扩张到35万人次。

　　有人这样评价：“在中国，任何一个企业都不可能像新东方这样站在几十万青年命运的转折点上，站在东西方交流的转折点上，对中国社会进步发挥如此直接而重大的作用。”然而，对于随中国人的“出国潮”而同步扩张磅礴的“新东方神话”，争议、矛盾甚至悖论从未止息过：将TOEFL、GRE大卸八块、条分缕析的“应试技术”，与“英语教育”距离几何？“流水线”式的培训＋“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必将辉煌”的激励，是在“圆梦”还是把更多人带入盲目的梦境？那些“明星”乃至“天王”级的教师，对于学生来说，是教育消费的提供者，还是指点人生之路的“精神导师”；对于新东方来说，是大教育事业的同道，还是各取所需的过客？一所以应试培训为核心内容的民间机构，能否负载得起沉重的文化使命和难解的文人情结？

　　学子们，流水线产品？

　　在中国，在北京，身为一名大学生，如果你从未踏足一年四季数百人济济一堂、空气令人窒息的新东方大教室，你难免会像新东方著名“大侃”宋昊所说，感觉“人生不完整”。即使新东方被称作“出国敲门砖”、“寄托一族大熔炉”甚或“出国流水线”，即便是人手一册“红宝书”(GRE词汇精选)都得从abacus(算盘，该书第一个单词)背起，尽管尊严受到“ETS警告信”的挑战并因此可能贴上怀疑的标签，新东方学子的梦想和感受仍旧有着各自鲜活的色彩。

　　“我上新东方，为的就是考取高分到美国去留学。”就读于一所著名高校自动化专业的小何，目标十分明确。尽管那时每天起早贪黑只休息三四个小时，一个单词要背十多遍，但是他仍旧对新东方心存感念：“新东方给我们的不是什么优越的学习条件，复习资料也不是它独有的，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所有的潜力都被发掘出来，全部精力都被调动起来，目的明确地投入到一件事情当中，那种能量自己都觉得惊讶。”“心酸但是幸福”，是小何对于新东方时光饱含感情的总结。

　　辞去外企报酬丰厚的工作考G的方涵，最初只是希望通过一心一意的备考让有些“皮”的自己换一种状态，让波澜不兴的生活有些改变。“在新东方上课，老师们风趣的语言、引人思考的见解，还有身边“G友”们孜孜不倦、奋发向上的精神给我很大的鼓舞，多次拯救我于灰暗的绝望中。”方涵说，“那种为着一个目标相互真诚勉励的氛围，那种充实感，是在人际关系疏离的公司中找不到的。”

　　当然也有人“另辟蹊径”，“我有一个女朋友就在新东方以学英语的名义找到了好几个准备考GRE的男生，都是那种清华北大的理工科学生，我的女朋友说反正他们谁先拿到奖学金就跟谁发展，中国男生留学到美国想找女朋友太难了，咱先挂个号……”有人这样告诉笔者。

　　当然也有激烈的批判者。“新东方把‘去美国’、‘学英语’全都符号化了，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曾经在新东方的大教室里坐了三个多月小板凳的杨红颖说，“有些被称为明星的老师英语发音奇差，而那些号称百发百中的绝技，只是从逻辑判断和经验出发，与英语水平根本不沾边。”一位署名bravethank的网友说得更直白：“新东方在无数GRE学生中已经神化了。其实它也不过是趴在美国上赚钱而已。这不是新东方的错，这是中国人的无奈。新东方肯定还会吸引一大堆人，这是一种悲哀。”

　　为占座位披星戴月、课堂上听得如醉如痴的，是新东方学子，在BBS上历数新东方“五大罪状”、戏说新东方为“邪教”的，也是新东方学子；在颁奖大会上，以GRE满分登上领奖台的“牛人”是新东方学子，台下羡慕、嫉妒、不屑、无动于衷的也是新东方学子；对于校长俞敏洪，数千人齐喊“老俞老俞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是新东方学子，怀着一腔景仰之情前来拜见却因偶像貌不惊人而大失所望，转而调侃“玉米糊”像卖盗版盘的也是新东方学子；送上鲜花、在老师车窗上写I love you的是新东方学子，给老师打分时毫不手软、试听时把老师轰下台的也是新东方学子。

　　一位曾在新东方执教的老师这样说：“新东方的辉煌，至少有一半都来自这些优秀、勤恳的学员。他们有矛盾，有幻想，目的可能截然不同，但是正是他们毫不伪饰的追求和期待烘托起了新东方独一无二的氛围，推动新东方向前走。”

　　“明星教师”，能否承当文化理想

　　一位与俞敏洪交情甚深的人士说，早在创业之初，颇不见容于传统学术体系的北大英语系年轻教师俞敏洪就有这样的远大志向：中国人几千年来沿袭的都是孔子的教育思想，那么若干年后，“新东方精神”能否成为人们的指南？

　　俞敏洪曾入选《亚洲周刊》“21世纪影响中国社会的10位人物”、《中国青年》“21世纪影响中国社会的100位人物”、《三联生活周刊》“21世纪影响中国社会的25位人物”。作为新东方“全明星阵容”的领头羊，俞敏洪影响力最直接的体现是凝聚、包容了一批卓尔不群的人才，借助他们的创造力和爆发力，建构了“新东方奇迹”。同时，这群人也在新东方的超级品牌下成为明星，迅速致富，名利双收。

　　将新东方教学中的“激励派”一脉嫡传的俞敏洪，讲究课堂气氛，讲究调动学生高昂的学习状态，把新东方营造成为努力、奋斗、成功的精神象征，为新东方赋予浓厚的教育使命、文化理想色彩，无时无处不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文人情结。但是，新东方造就的一群“明星教师”，是否能承当这种使命和理想呢？

　　在新东方颇有号召力的不少年轻教师，看重的首先是新东方自由灵活的体制和足以让自己在几年间成为百万富翁的收入。曾骄傲地说“我上课一切都发自本能，真诚、流利、自然、有激情”的宋昊，就曾在课堂上公开表示在新东方任教只是一种过渡，绝非长久之计。一位在新东方任教5年后退出的教师说：“当几百名学生静静听课、下课后围着你问个没完的时候，总有一些成就感，但毕竟这是一个相当辛苦的体力活，必须一刻不停地讲两个半小时，题量的压迫让人很难发挥，激情也渐渐地消退了，只能把它当作单位时间内赚钱最多的一个谋生手段。”这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教师的实际想法。新东方的教师汰换率很高，每年都有十数位出国留学或转行，任职新东方成为他们酝酿起飞前的原始积累。

　　进入新东方核心领导层的，当然大多与俞敏洪怀着类似的抱负。提倡做“大教育”的新东方现任总裁胡敏，将签证咨询提升到人生设计的“无与伦比境界”的徐小平，以口语教学著称的王强、“英语教育家”杜子华等，都有着雄心勃勃的发展计划，各自在新东方教育产业群中割据一方，但是“分封制”下的利益冲突、势力范围重叠，又暗暗磨蚀着热情。

　　2000年12月，联想集团投资5000万，占股50%，与新东方合作创办“联东伟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暨“新东方教育在线”。这次引人注目的合作，将新东方的“大教育概念”推向前台，即囊括从中小学到成人教育、从英语教学到所有科目的一个宏观的教育计划。但是，由于ETS危机对“新东方教育在线”核心内容的根本性冲击，以及其他原因，目前联想的投资已经撤走了五分之四。“像我们这种机构，没有人就没有一切。”俞敏洪将他的管理团队比喻成古瓷，“古瓷值钱，可破碎了就一文不值”。俞敏洪为找不到后来人而悲戚，他说：“没有人来代替我，我很痛苦。”

　　曾在中央电视台与俞敏洪面对面辩论的社会学家郑也夫教授对新东方仍抱质疑。他认为，新东方创造出来的是一个很古怪的产品，它教会了这个民族考试，但没有创造其他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与伟大的孔子、王阳明等教育家不可同日而语，不能做比较。”

　　一位曾与俞敏洪共事多年的人士说：老俞是把新东方当作一项事业来做的。别人都有退路，唯独他没有。

　　未来，在反思中前行

　　参加过新东方早期运作的教师，对于俞敏洪发工资的方式记忆犹新：老俞经常是几万、十几万随便背在书包里，在办公室或是他家里亲手发放，同时还要跟老师谈心，进行“激励”。而今，俞敏洪退出了一线管理团队，由胡敏带领职业化的管理人员接替。“俞敏洪认为这个决定是为了新东方未来的高速发展，让年轻人尽快挑起大梁，同时让新东方董事会战略制定职能和总裁办公会战略执行职能彻底分离，他自己从一个更高的视野中规划新东方的未来。”胡敏说。

　　新东方的这次重大人事变更，被媒体与同时进行的方正王选离职和荣士达换帅相提并论。更被视作中国民营企业，特别是民营教育企业“突围”的重要举措。

　　事实上，新东方自1999年起谋划构建现代企业的过程困难重重。“诸侯割据”式的产业生态，利益分配的重新调整，使团队内部矛盾、猜疑、纠葛不休。“新东方转型过程中的痛苦、矛盾、恐惧、变异，究其根源有二：一是学校产权瓶颈，二是财富增长过快而形成的欲望膨胀和心理失衡。”不久前完成了以新东方为主题的报告文学的卢跃刚这样分析。

　　今天的新东方又开始了新的尝试。胡敏说，一个民办学校能否做大，关键在于其管理者的思想底蕴和学术底蕴，他将用现代企业的管理运营方式来办教育。

　　今年5月，新东方扬州外国语学校亮相，将涵盖从小学到高中的基础教育；同时，继上海、广州之后，新东方还将在武汉开设分校。目前，新东方出国培训的收入只占总收入的45%，基础英语今年的就读人数将达15万—20万人。胡敏说：“新东方急于在全国各地开分校，就是想占领基础英语培训市场。我的目标是把留学考试培训在新东方所占的比例降到10%左右。”

　　总裁胡敏认为，中国当今的培训学校与大学差距最大的地方在于科研成果，所以新东方的老师也开始从事英语教学方面的研究。

　　今年上半年，在和加拿大大学联合办学后不久，新东方又和美国ELLIS联姻，涉足英语培训的高端市场。同时，俞敏洪透露，“新东方”计划今年在海外建立中文教学系统，编撰中文教材，在加拿大多伦多，温哥华和美国的一所城市开设分校，招收华裔学童或美籍人士入学。有媒体将今年称为“新东方的国际化之年”，并评价说：“新东方走出去，请进来战略说明了新东方开始成熟。我们不但要为新东方的转型鼓与呼，而且祝愿我们的民族教育品牌国际化之路一路走好。”

　　今天的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留学生派出国，有38万留学生在世界103个国家求学。在关系到中国现代化的进程的留学生事业中，新东方，一所民办学校，充分体现着“中国现代化的憧憬与冲动”。诚如一位学者所言，无论教师还是学生，新东方凝聚起来的，是“一个具有重大社会学意义的青年群体”，尽管有矛盾，有迷思，也有纠缠不清的悖论，但是这个充满创造力和生命力的青年群体，仍在不停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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