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子成长为一个少年时，他不再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他常常会为一些事情感到苦恼，他的情绪常常会很忧郁，这让我想起那本著名的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儿子正在进入了一个烦恼的时代。

　　有一天，儿子问我："妈妈，你想过自杀吗？"

　　我对他这样的问话，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非常冷静地对他说："想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

　　儿子大吃一惊，说："妈妈，你这样热爱生活，竟然也想过自杀？"

　　我说："自杀的人，不一定不热爱生活，也许他们更热爱生活。"

　　儿子说："妈妈，我觉得我活得太痛苦了，真不如死了好。"

　　我说："是的，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有痛苦了。"

　　儿子说："可是，你会痛苦，对吗？"

　　我说："对，死并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儿子说："我想自杀的时候，就想，如果我死了，你可能也活不成了。"

　　我说："我从来不敢想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死了比她自己死了还要可怕，还要残忍。清明节去扫墓，我看到一座非常漂亮的墓碑，是一位母亲给她的儿子立的，上面有那个男孩儿的照片，刚刚16岁，看着那座墓碑，我的眼泪差一点流出来，我能想像那位母亲心碎的样子。"

　　儿子说："所以，妈妈，虽然我想过自杀，但我一直没有自杀，我不想让你痛不欲生。"

　　我说："谢谢你为我着想，儿子。你不要为这件事苦恼，大部分人在你这个年龄都想过自杀，但真正自杀的只是极少数，多数人都能走过这片雷区。"

　　儿子问我："妈妈，你当年为什么想自杀？"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了，都是为了一些小事，比如，我少年时特别喜欢读书，一读就读到深夜，我的父母就不让我读，天天吵着让我睡觉。不能彻夜读书使我非常痛苦，就想自杀，自杀对我的父母也是一个报复，我死后，他们会为不让我读书而后悔的。"

　　儿子笑了，说："你最终没有自杀，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想，如果我长大了，能成为一个作家，对他们也是一个报复，他们更会为不让我读书而后悔的。"

　　儿子说："你成为作家了。"

　　我说："是的，可是，他们并没有后悔，他们都忘了当年不让我读书的事了。"

　　儿子说："你有没有为学校的事想过自杀吗？"

　　我说："有过。上中学的时候，我特别讨厌坐在我前面的那个男生，他总是回头拿我书桌上的东西，问都不问我，还造谣说我跟哪个男生好，我特别恨他。上课的时候，看着他的后脑勺，我就想，我要是有一把手枪该多好啊，我就用乌黑的枪口对准他的后脑勺，然后扣动板机，把他打死，再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自杀。可惜，我一直都没有得到过一支手枪，没有办法把他打死，我也就没有必要自杀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儿子大笑起来，说："女生太感性了，你们从不考虑理性问题，比如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所以，你们的痛苦都是小痛苦。"

　　我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哈姆雷特，只有你才考虑生还是死？我们也考虑这样的问题。我和刘宁阿姨是中学同学，我们的母亲都是随军家属，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买菜做饭带孩子，她们不读书，不看报，不写日记，没有远大的理想，也没有人生的目标，刘宁阿姨就和我说，咱们长大了可不能像咱妈她们那样活着，我说，是啊，如果只能那样活着，不如现在就自杀。"

　　儿子说："你一直都有自杀的念头吗？"

　　我说："不，只是偶尔这样想过，但是从没想真正去做，你也是这样。我20岁之后连想都不想了，因为我成熟了，我真正懂得了生命的价值。"

　　儿子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绝望过，你没有陷入绝境。"

　　我说："儿子，你太不了解你的母亲了，我陷入过绝境，不是自然界的绝境，而是政治上的绝境，那比没有饭吃，没有水喝还要痛苦，但我没有绝望。"

　　儿子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知道我年轻时是一个很浪漫的女孩儿，中学毕业之前，我不想下乡到家附近的农村，我想远走高飞，我的想法，得到了班上几名同学的响应，我们就联名给团省委写了一封信，要求到边疆去。当时，内蒙古自治区东部的三个盟划归东三省，昭乌达盟划给了辽宁省，省里正打算开发建设昭乌达盟，就批准我们到昭乌达盟草原去插队，我因此成了昭乌达盟知青的带头人。两年以后，'四人帮'倒台，辽宁省的知青典型全部受到审查，我刚刚过完21岁的生日，就被带到旗里办学习班，而且是'死班'(当时不让回家的学习班被称为死班，让回家的学习班被称为活班)，完全失去自由，上厕所都有人跟着。王冬梅专案组有20多个人，有6个女人24小时三班倒看着我。她们为什么不睡觉看着我，不是怕我跑了，而是怕我自杀，我告诉她们我不会自杀，你们还是睡觉吧，她们也不敢睡，她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么大的政治压力下，还不想自杀，她们担心我是在麻痹她们，等她们放松警惕了再自杀，所以她们丝毫也不敢放松警惕。"

　　儿子问我："你当时真的不想自杀吗？"

　　我摇摇头，说："连想都没想过，我不仅不想自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还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在青年点干活很累，大量缺觉，我趁机大睡了一个星期。她们非常不理解我，她们以为我会每天以泪洗面。"

　　儿子说："你为什么这样从容不迫？"

　　我说："因为我坚信我是清白的，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个院子，获得自由。可是，我的一位同学的父亲，却被这个政治重压压垮了，他跳楼自杀了，他的死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我对他非常不理解，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生命力怎么能如此脆弱，还不如我一个小女孩儿坚强。"

　　儿子说："妈妈，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一样。"

　　我说："有时候，活下去比死更难。你选择死亡，只能说明你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最近，我的一位朋友自杀了，只因为听说要让他下岗，他就死了，丢下正在上学的孩子，你说他还是个男人吗？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他妻子恨死他了。"

　　儿子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

　　我说："是啊，很多人自杀都死得很不值得。"

　　儿子说："妈妈，我发现，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超级强。"

　　我说："除了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还需要具备一种品质，那就是荣辱不惊，不论你得到了多大的荣耀，也不论你受到了多大的屈辱，你都能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那就说明你成熟了，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认为，荣辱不惊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质，我希望你也能具有这种品质。"

　　儿子说："那我还需要经历很多事情。"

　　我说："是的，所以有人说经历就是财富。"

　　儿子说："妈妈，他们给你办了多长时间的学习班？"

　　我说："两年，从21岁到23岁，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而且那两年正好是恢复高考的头两年，他们没让我参加高考，要不然，我会考上北京大学的。"

　　儿子说："可你最终还是考上大学了。"

　　我说："是的，因为我一直坚信，我会考上大学，所以，学习班一结束，我就参加了高考，而且是和应届毕业生一起考。"

　　儿子说："妈妈，我真为你骄傲。"

　　我说："谢谢，儿子。每一个人的人生之路都不是平坦的，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对未来有信心，你就会一直走下去，只要你懂得珍惜生命，你的生命之树就会枝叶茂盛。"

　　儿子说："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对生活绝望，即使陷入了绝境。"

　　我说："只要你没有绝望，你就能走出绝境。现在，在自杀的人群中，年轻人多于老年人，有的中学生、小学生，因为在学校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就以死抗争，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么？不值得，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却选择了死，为什么？因为他们还不懂得珍惜生命。其实，死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儿子说："可是，你对三毛的自杀却充满同情。"

　　我说："不是同情，是理解。我理解三毛的痛苦，她孤独的灵魂需要寻找一个归宿，而在这个世界上，她找不到，她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

　　儿子说："妈妈，我也常常觉得自己很孤独，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在很多问题上，你也不理解我，我就常常想对你说，妈妈，我活的这么痛苦，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快乐在等着你，你会体验到生活的美妙。我们的灵魂其实都是孤独的，我有时候走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就好像走在沙漠中一样孤独，但是，我不怕孤独，孤独会使我的灵魂更加坚强。你也要学会享受孤独，孤独会成就你的事业，会把你锻炼成一个伟大的人。你看，有很多科学家，能在实验室里工作一辈子，可是，有些小市民自己在家待一个晚上就受不了，就要去找人打麻将，玩扑克，他们需要热热闹闹的过一辈子，他们因此成不了什么大业。我认识的一个作家，他的小说写的越来越好了，可是我很少能看见他，他整天躲在没有电话的创作室里写作，谁也找不到他，直到写完了，他才会出来。"

　　儿子说："有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在家享受孤独，可是有时候我又害怕孤独。"

　　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害怕孤独，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孤独。"

　　儿子说："你让我去做少数人吗？"

　　我说："是的，我相信你会成为最优秀的。"

　　儿子说："最优秀的人会在少年时代想过自杀吗？"

　　我说："会的，想过自杀并不是丢人的事，说明你对生命有过深刻的思索，正因为如此，你才有可能成为最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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