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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叶萱

　　似乎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史威的那天，他的那张脸，就象早晨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的

下面，一点点、一点点地冒出头来。

　　还记得学校门口那个弧度奇怪的桥，上桥需要助跑，下桥需要缓冲，穿高跟鞋会扭到脚，穿一步裙会摔交。大一的我，站在桥的这边看夕阳，到忘情处，只见树影婆娑间，一个人从桥那一边出现。他推着自行车，脸上全都是汗。

　　那就是史威了，据说，自那座桥建好，他是第一个骑车上桥的人。

　　还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请问，中文系在哪栋楼？”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点专业播音员的味道。于是我给他指中文楼的方向，又看他的背影走远。

　　还记得他的笑，淡淡的，却如蜻蜓点水的瞬间，是无声处最生动的图。直到回寝室，看见同寝室的泡泡，小妮子的眼睛里都是幸福。“萱！”她大叫我的名字：“快收拾一下，等会我青梅竹马的哥哥要请咱吃饭！”一边叫，一边手里还不住地忙活：象牙白的粉底敷底，轻扫眉毛，棕色的眉笔勾勒出细长的眉形。淡淡的腮红扫上去，白里透红的肌肤吹弹可破。还有淡色的唇彩，翘翘的睫毛。最后，那层散粉轻轻地定妆，好一个漂亮的小女子！

　　看见我站在一边，泡泡又笑了：“萱，你为什么从来不打扮自己？”

　　我不回答，只微笑着随她去了校门外那家被戏称为师大第二食堂的店。四月的风里，我的裙裾轻轻地摆，不施脂粉的脸上是一贯的浅笑。

　　直到又看到史威，看到他惊愕的表情。我的笑容凝固了。

　　只有泡泡一如既往地快乐，大声喊：“史威，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叶萱，是不是很漂亮？叶萱，这就是我青梅竹马的史威哥哥，是不是很帅？”

　　泡泡笑着看我和史威，如果是局外人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场尴尬的相亲。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相亲，却有足够的尴尬。

　　因为我了解史威，并不比泡泡少多少——这姑娘常常把她记忆中所有关于史威的故事都反复地讲，直讲到我的耳朵起茧。

　　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我最要好的姐妹泡泡会偷偷爬到我的床上，拖着我给我讲她的史威哥哥。讲他的帅，他的优秀，他的好。讲小时侯为了给她偷梅子吃，一贯品学兼优又很乖的史威居然会爬上树！最后的结果是梅子没偷到，却失手从树上摔下来，在右边的胳膊上留下一个好长好丑陋的疤。

　　黑夜里看不到泡泡的表情，但是能听到她幸福的叹息。她常常会说：萱，你不知道，咱们班没有一个男生有史威哥哥那么全面那么优秀那么好。我妈妈很喜欢他，他妈妈也喜欢我。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有一天，史威哥哥做了我的男朋友，那该有多好？

　　“那么，他喜欢你么？”我问她。

　　“或许是喜欢的吧，萱，你要知道，除了我，他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孩子做那么大的牺牲。在所有人的眼里，史威哥哥都是学生里的榜样。可是，为我，他肯爬树，肯受伤，甚至流血……”

　　月亮的光洒进来，可以清晰地看见泡泡漂亮的眼睛里，迷离的星光。

　　我也叹口气，我想，泡泡是恋爱了吧。

　　不过当我看到史威，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泡泡可以把最美好的赞扬留给他——因为他值得。

　　22岁的年纪，他有足够的才学与足够的谦逊，沉稳中却还有年轻人的朝气。我想，如果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史威足够让我动心。

　　可是我也知道，他是泡泡的，是她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是她六岁那年就锁定了要做丈夫的那个人。而泡泡，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没想过去伤害她。

　　我从没想过要做别人的第三者。在我的小说里，第一人称的“我”总是那种秉承古老传统的女子，在爱情面前，不与人争，宁愿放弃。现实中，也该如此。

　　可是，现实是我最终伤害了泡泡，伤害了我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大二的秋天，史威说：“叶萱，我喜欢你。”

　　只一刹，天与地顿时失色。旋转间，万物苍生皆不存在。只有那个熟悉的人，嘴角含笑，他的眼睛里是真诚的神采，他用很好听的声音说：“叶萱，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几近停止。”

　　记不清我怎样走回寝室，但是我记得泡泡那张脸。

　　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麻木的表情。只听得到她喃喃的声音：萱，他说他喜欢的是你啊，是你啊。他说我是个小孩子，而你比我成熟……

　　那种声音，真是要让人疼到心里去，也恐惧到心里去。

　　那个晚上，泡泡自杀了。但是好在泡泡的生物知识一向不好，想要割腕却不够深，大动脉丝毫未伤。出院后泡泡就休学回家疗养，她的家在遥远的湖南。一年后，泡泡出国去了新西兰。也写信回来，讲那边的天多么蓝，蔬菜多么新鲜，语气中是让人安慰的快乐。没有人再去提大二那年的事，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缄默与回避。

　　我与史威也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升上大三，史威则在医科大学读研一。我们已经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一起。

　　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每天都开心，因为年轻气盛，吵架也是家常便饭。气极了都会口不择言。有一次史威说叶萱你真不可理喻，你哪里有什么善解人意？我看只有泡泡那种笨蛋才会认为你这里也好那里也好！

　　我也生气，我说史威你才是笨蛋！泡泡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这辈子办的唯一的错事就是不该喜欢你，而且还要为你寻短见！

　　话始出口，只见史威的脸色煞白。一股懊恼冲上来，我呆呆地站着，想收回些什么，却也知道什么都收不回来了。

　　史威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颓败，再不是那个我熟悉的，深爱的史威。天啊，我多么希望我们什么都没有提起，可是泡泡，她就象个梦魇，无处不在。

　　她的那一刀，虽然没有送了自己的命，却成为日后我与史威之间无法忘却的伤疤。甚至夏天的时候，我翻看史威的胳膊，看到那浅浅的痕的时候，还会记起泡泡说起这痕时的那副表情，还有她幸福的叹息声。

　　这些相关的记忆，就象吃鱼的时候卡了鱼刺，虽然最后融了，化了，落到肚里了，可那尖锐的痛却依然存在于喉咙里。虽然不再有鱼刺的肆虐，留下的创痕却始终提醒你伤处的存在。

　　而泡泡，恐怕就是这样的伤。何况，她曾是史威无比疼惜的小妹妹。

　　那一段日子我没有去找史威，而是躲在寝室里看电影。那些充满着小资气息的胶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爱情的存在。看岩井俊二的《情书》，我仿佛穿梭在如梦一般的爱情中，看那个叫藤井树的女子如何在一本书中发现了自己的头像。她愣在那里，白色的窗纱上下翻动，依稀又见到那个昔日的少年。可是梦很近，天堂很远，爱情在追忆中带走了逝水流年。

　　那种疼，一点点地漫上来，直到眼泪涌出。因为，我清晰地看到我与史威之间的裂缝，一点点的变宽。再后来看《燕尾蝶》，看到火飞鸿那样固执地爱固力果，甚至可以为了她受伤，甚至流血，或者死亡。

　　就会又想起泡泡，还有自己濒危的爱情。

　　十天后，史威来敲我的门。开门处，我止不住地心疼——史威瘦了。虽然他依然是干净的，带着清新的气息，却掩盖不了他眼睛里的憔悴。

　　同寝室的姐妹一个接一个地避出去，直到屋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史威突然紧紧地抱住我，耳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喊我的名字：“叶萱、叶萱、叶萱……”我的泪终于喷涌而出。

　　那以后就和好了，开始变的相敬如宾，客气中含着疏远。两个人都尽力不要伤害对方，却不知道这正是在伤害着彼此间本来就很脆弱的爱情。

　　直到不得不选择分手。

　　我想，外人眼中的我一定是坚强得可怕。因为与史威分手后的我没有哭，没有和以往有任何不同。我依然钻在考研参考书里天昏地暗，依然闲暇时看影碟消遣。从后现代的《罗拉快跑》到三段式《苹果酒屋的规则》。我为很多杂志写影评，渐渐小有名气。我的生活过的很好，常常去西祠胡同和同样小资的年轻人一起侃电影，有的时候也聊聊柏辽兹或者德彪西。我的文字里总是渗透着“爱情”这个字眼，可是生活中我惧怕爱情。

　　也时常想，我所经历过的那场爱情以及相关的故事应该是小说或者电影里才有的吧？如果我写出来都不一定有人信呢！可是我还是记录下了它，因为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在演电影不是么？还记得那阕断章，说“我的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我”。毕竟，在别人的眼中，我们自己就是风景。

　　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部电影，而这，显然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

　　就这样，写影评的我自己演了一出别人眼中的电影，一部爱情电影。

　　熊天平唱：“如果爱不那么深，结局是不是就不会伤人？”

　　许茹芸和：“换成我在爱情的角色里再孤单、再多余，我也不会忘记入戏。换我在曲折的世界里再空虚再别离，不到落幕不会离去。”

　　这首叫做《爱情电影》的歌，写的是我，也是世间所有与爱共生的男女。

　　太多的人，明知道故事不都是幸福的结局，却仍如飞蛾扑火，只为一刹那的灿烂而活。所有的人都受伤了，连自己也是鲜血淋漓，却仍是到了不得不落幕的时候才离去。泡泡是这样，我何尝不是？

　　没有人看见我的日记。反反复复间，是我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挂念。

　　分手那天是2000年4月21日。我的日记里写：就这样离开吧，挂上电话的时候我没有说再见。不知道是不想再见还是舍不得再见，只是轻轻说声——Bye！

　　5月20日，又梦见他：真的做不到不想他。每晚躺在床上看见月亮会想起以前一起看星星的日子，想他说过，月亮的背面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6月21日，英语六级考试在即：对他的感情渐渐淡了，化了，没了，不再悲伤，只是欣欣然地快乐，从容而且平淡……

　　7月31日，暑假里在电视台影视部打工：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过渡，已经不是无时无刻不想他，原来不见面就可以相安无事……

　　10月14日，我的生日：他没有打电话来，为什么我心里有清晰的失望？夜深了，才发现自己真的想他，想一切相关的记忆，想到几近崩溃……

　　太多的晚上，我写下这些日记，文字的痕迹记载着心情的变更。再翻开看时，那一幕幕，就象电影一样展现。那些拼接的镜头，平行的，交叉的，是重重叠叠的蒙太奇效果，就象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不一定是最完美的，却是电影史上的永恒。

　　此后的一年里，我有若干次对自己提起他，其中说自己已经忘了他是32次，而说自己无法忘记他是53次。

　　曾经的一切反复出现在我的笔下，构成这样或者那样的文章。渐渐地，曾经的故事几乎成为了以我自己为女主角的经典老电影：一次次上演，没有太多人喝彩，但是总有人为着一份怀旧的心情而去看。临走时也不鼓掌，只是不经意地再回一次头，看看那寂寥的舞台与幕布，再转身坚定地走远。

　　然而对我来说，这样的回首已经够了。

　　以为再也看不见也听不到与他有关的信息，直到2001年秋，我留校读研。12月27日，我角膜炎复发，整个右眼，象兔子一样红肿。于是不得不放下正在做的一期节目匆匆赶去省立医院。在医院，所有大夫都穿着白的褂子，分不出谁是谁。也不知道史威在那里，如果早知道，我想我会换一家医院。

　　因为所有电影里的女主角，都希望给爱的人一个最完美的印象。而不是我今天这样的狼狈——那些不停涌出的泪水，濯洗着我的固执与骄傲——正是我的骄傲以及史威同样的骄傲，让我们深深惦记对方，却又什么都不说。

　　还记得当时我们彼此的表情：故做的镇静，然而挡不住眼睛里的惊讶。还有我的惶恐与他的担忧。

　　检查室里，聚光灯的这一边是我的眼睛，耀眼的光让我看不见对面的他。聚光灯的那一边是他，他仔细地检查，不时地命令我向下看或者是向上看。不知道透过仪器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暗淡前景，但是我记得他一如既往怜惜的语气：“不要怕，打一针消了脓块就好了。”他的语气，就象当年一起看恐怖电影时，他安慰我的那样。

　　从检查室往外走，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在我背后注视我的那双眼睛，可是我没有回头。

　　只是当我付款回来，到治疗室里静静躺在病床上。当细长的针头探入我的眼底，细小而尖锐的刺痛应和着心里的灼伤，我终于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我依然爱他。是已经落幕的电影，可是我依然没有真正舍得转身离去！

　　可是不离开又能怎么样呢？

　　我只能这样叹息一声，晃晃悠悠地从治疗室往外走——我的右眼被覆上一块纱布，这让我视野中的世界失衡——我歪歪扭扭地下楼梯，500度的近视让我在没有戴眼镜的情况下比瞎子好不了多少。

　　可是就在我下楼梯的时候，电影按照惯常的思路发展了下去——虽然如今我早已不记得医院里的楼梯有多少级，也不记得我是在走哪一级的时候因为看不清脚下的路而尖叫着下滑。但我记得在我摔倒前的刹那身后响起的急促的脚步声和拉住我的那双手，还是那么有力，象是多年前的那个拥抱。

　　还记得当我跌回那个怀抱后，我周围的温暖以及眼睛里涌出的更多的液体。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场景，真的象场电影——象感人的青春偶像剧，因为不多，才会失去大多数人所认定的真实感。

　　可是，什么是真实的呢？电影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相信每一部电影。

　　因为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或许就有这样的故事上演。

　　我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是爱情电影里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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