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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莺音

　　天的阴沉，显而易见的酝酿的，是一季的雨。空气惶闷中，人如脱水的鱼，想深深呼

吸却找不到载体。那样地憋着的，好似噩梦惊醒来一般，出的粘而绵软的汗，包裹身体，没有一处可以清爽地渴望被接触。

　　今年的北京的天气如南方一般了，顾盼男如此推敲道，说与周武听。周武只轻轻一笑：果然。

　　顾盼男是来自南方的女子，家里在她之前还有两个姐姐，母亲只愿早得男丁，于是一干女儿依次唤作唤男、招男、盼男。最终因着计划生育，男丁未得一个，只好安心抚养三个女儿。父亲开明，且喜盼男聪颖，便当男儿一般地调养，花钱送去好的学校念书。

　　算起来顾盼男与武舟算是许多年的同学，顾盼男记得头回与武舟说话的情形。他正替老师在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欢迎新同学”，一群女生叽叽喳喳从旁边经过，指指点点：那个是武舟么？哎，是武舟，真的是武舟。裙裾飘远，笑声仍不散。顾盼男抱来大叠新课本，正埋怨如何男生舍得让她一个纤弱女子做这样活计，忽见武舟转过头来看到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头，于是上面沾了一点红色粉笔灰，她情不自禁笑到绝倒。自此与武舟成为死党，时常还以这回事取笑。

　　然而乌飞兔走，终于并非如众人所想，顾盼男的男朋友，不是武舟而是于众人以为之外的周武。

　　“终于”么？顾盼男倚了周武的手臂微微地笑。二十来岁年纪，羽翼未丰的模样，如何讲得到什么“终于”。

　　大一时候顾盼男打起一双秀气的麻花辫子，漆黑辫梢扎浅紫色绸带，鬓角夹微颤的蝴蝶发卡，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在T大校园里走，吸引许多目光。周武喊她师妹。顾盼男抿了薄薄嘴唇不着边际地笑一笑。

　　周武念书早，头脑好用，连连跳级，大学毕业方才十八岁。毕业时候众学生自发组织卖旧书，他于是遇见顾盼男，埋头在一堆泛黄的英文书中挑选自己认为用得着的那些。周武见惯四周比自己年长太多的姐姐，早早只说不要在大学里谈恋爱，免得自讨无趣——那些自恃清高的女生总是太难拿捏。略有些姿色的，都将自己提得高高身价，而最终却总是许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男生，又成日地为了简单琐事折腾，好不烦恼。

　　只是顾盼男竟叫他觉得比别个不同，说不上低眉顺目，却散发出疏懒甜美的气息。

　　可见世间事情总是有渊源注定的，两个人，无论出生在何时何处，要相遇，要有故事，都是可能。情节倒是千篇一律，开头结尾还有中间经过。一切顺理成章一般，未免颇有些索然无味。但倘若出乎意料得太多，也是不好。受不了惊吓的人，便脸色苍白，熬不过去。顾盼男想，周武与武舟，姓名念起来不过颠倒一下，却是不同。周武给她传奇故事，武舟自始至终都将以朋友身份出席她的生命。

　　周末时候周武开车来接顾盼男。林久欣听着楼道里楼长广播道：“二零二顾盼男，有人找！”便替她回一声：“哎，她就来！”而后匆忙跑去水房寻顾盼男：“大小姐，还在梳妆哟，你的大师兄已经等着了！”见林久欣一脸诡秘的笑，顾盼男啐她一口：“呸，你替他急什么，他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样护他。”林久欣道：“噫，我虽是这样贪吃好色之人，也是知道凡事要有长远之想的。周武做了我们二零二的大姐夫，将来少不得常有零食大餐报告我们几个。我可不抢个头功先。”

　　顾盼男斜眼瞄一瞄林久欣耳垂上一对珍珠耳钉，那是林久欣初恋男友送的礼物，如今人不在，物依旧。她拍拍她的肩膀：“贪吃好色，唉我前世做错什么，竟摊上你这样室友，真生不如死。罢了罢了，我撤。”林久欣替她收拾什物，笑道：“真个生不如死，你便记得早去死，不过记得将遗产分一份与我，哎，大姐夫那么帅，我也会考虑收留他。”两人复谈笑一番，顾盼男才姗姗下楼。周武并不愠怒，温柔拖了手同去吃点心。

　　逢着有长的假期，周武便约顾盼男外出旅游。机票与食宿费等一并由周武负责，顾盼男想想，说，不好，钱难挣的，我如何只靠你一人。

　　喔？难道要靠许多男人？

　　顾盼男歪头妩媚一笑，嘁？你宁可这样理解呢。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二人分摊费用，顾盼男是外表柔软内心要强的女子，周武有些始料未及。她知道他能够负担起恋爱上的经济开支，只是她不愿意因此让他占了上风。她见缝插针地做些零工，还是攒了不少钱。顾盼男想，爱情如何不能被钱牵绊，也不可不想钱的问题。

　　在泰山上一间小旅馆开了房间住下来，两人要的隔壁单人间。山上寒气重，周武道，要是冷，过来我这里睡。顾盼男点一点头。

　　而到入夜时竟是周武钻进顾盼男的房间。周武朝门外门内张一张，因半掩了门笑道：“我看你还没关灯，想是你没睡，就过来和你说说话。”顾盼男一顺手摁了开关，在黑暗中笑道：“好个周武，我当你是君子呢。”

　　他要她的亲密拥抱，冰凉微湿的皮肤的触感，但他又是冷静的。他的嘴唇和手指不慌不忙地行走，她屏了呼吸警戒地享受快乐。忽然顾盼男觉得罪恶，一翻身坐起来，扯了被子遮住赤裸的身体，将半掩的瓷色的背对住周武，一言不发。

　　周武聪明能干，大学毕业便自己搞公司。尤其得到富父支持，一帆风顺。便有风言说顾盼男只看上他的钱。未想竟有这样风言灌耳，林久欣很愤愤，为顾盼男打抱不平：“周武可不是因为有钱才配做我们二零二大姐夫的！”顾盼男慵慵一笑：“好妹妹，不必与她们计较也罢。感情的事，自有时间来分说。我与周武，聚也好散也好，各人不相负。”林久欣吃惊：“呀呀，你们有问题了？”顾盼男摇头：“我只是这样说。你听着残酷，而这便是事实。太上心，最终总是自己吃亏；太负心，又不够诚意。”林久欣吃吃地笑：“姐姐你简直是专家了。”听这话时，顾盼男正右手捏了指甲刷往左手小指头指甲上刷珠白的蔻丹，竟一歪手刷到指甲缝隙里去，当下心头惊惶，仿佛发觉林久欣知道什么了似的。

　　平日功课不紧时顾盼男会拖林久欣与武舟出来三人约会。最喜是T大校河边上那一家珍珠奶茶。三个人要三杯，顾盼男会要红茶，林久欣会要绿茶，武舟则总是要咖啡。拿了拇指粗的特制吸管“扑”一声扎穿塑料膜的杯盖，凑上嘴去缓缓地吸，看杯中深棕色的“珍珠”沿了吸管被啜入嘴里。

　　顾盼男因着同周武一起，渐渐学会新潮打扮，银色大耳钉，染了一头如稻草色的头发，分两边系了拖在胸前。穿一件粉蓝间紫纺绸小吊带背心，挂大颗贝壳状脖饰。武舟揶揄道：“女为悦己者容。”顾盼男只微笑地啜她的奶茶，看定周武不回话。林久欣食指轻轻点住了顾盼男的脑门，对周武笑道：“这个女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满脑子只有她的爱情爱情。”周武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里并无任何做作成分，顾盼男便隐约有失落。

　　或者顾盼男是愿意看到武舟在笑里现出疼痛表情的，女人总是贪心，希冀在所有人故事里做主角。如今几乎所有爱情故事，都是如此：女主角或者被浪漫恋情所围绕，或者为苦情所困，或者狠狠心拒绝一个与自己有暧昧情愫却无法继续的男子，等等。有了第三者，往往都是圈子内玩友，终于摊牌，终于尴尬。诸如此类，不胜厌烦。

　　因连夜赶毕业论文，日日大喝咖啡，终于习惯性失眠的时候，顾盼男偶尔会想起林久欣从前的男朋友陆方允来，心中隐隐为愧疚而疼痛。陆方允是念中文系的，戴温文尔雅的一副无框眼镜，眼镜腿永远是半透明的深棕色，如他一双藏在镜片后双眸。众人常言人不可貌相，而陆方允倒是人如其貌，接吻都是温文尔雅。牢牢而软软握住顾盼男一双手，柔声低语，你的耳朵这样小巧好看。顾盼男于酒醉微醺中咕咕笑着半推半就要抽回手来，终是未真正挣脱，他温暖暧昧的嘴唇便覆盖上来，她一时只陷入其中，不得动弹也暂时不想动弹。

　　倘若……倘若。顾盼男寻过太多理由来安慰自己良心。

　　林久欣是这样坚强女子。陆方允往嘴里塞一口烧茄子，缓慢地说，分手罢，我们合不来。林久欣看一眼他因紧张而略蜷曲的手指，忽然感觉，那大约也是抚摸过某个女子的身体而不着痕迹的了。她不哭不笑不吵不闹，弃了桌上饭菜扭头便走。陆方允只觉惶惑，担心她万一寻什么短见可害苦他。他连忙打了电话过去，顾盼男午睡未醒的声音，喂，你好。

　　他们两个也是有趣，讲分手在大热天中午的拥挤热闹的食堂讲，大约因着陆方允对分手一事心有打算，他想着大庭广众下林久欣是不会同他大闹的，他们是两年多的恋人五年多的同窗，他自认了解她的脾气。

　　未想接电话的竟然是顾盼男，而陆方允一时竟未听出她声音，只语无伦次道，我，我是陆方允，我……若久欣回来千万好生劝解她，我今天……怎么说呢，我同她提分手……顾盼男睡意全消，啪一声放掉电话。陆方允后面的话都被听筒里这啪一声迫回肚子里去，方醒悟大概那头也许是顾盼男。

　　而这事情确实不能怪罪在顾盼男身上，陆方允本是见异思迁的种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算，还要看着别人碗里的。可是别人碗里的看看也就算了，竟然伸长筷子搛来，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其实那日林久欣都未走远，天气是大热，阳光微灼皮肤，水泥路面都滚烫而刺眼——对触觉和视觉都是疼痛的刺激。耳朵里嗡嗡响……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耳垂，珍珠耳钉还在。可是陆方允，他陆方允已经不在了，心不在就是人不在了。她慢慢地走到一片有树荫的地方，背对了人多的方向缓缓蹲下来。这一蹲，所有伤心所有不甘都如烧到尽头的烛渐渐矮下去，以愈来愈快的速度矮下去，终于悄然熄灭。……还是很热，短发贴在额头上，汗沿着脊背流，水红棉布无袖衫大概洇湿出酒红色的痕迹了？她竟因此想起一些细节，微微触动，不自觉地笑。林久欣就这样蹲着，她怕，她怕站起来就要因为大脑一时供氧不足而闷声倒下去。再坚强女子，不过如此。她对自己嗤之以鼻。

　　于是当晚只顾盼男与武舟去喝茶。武舟左张右张，问一句：“咦？怎么不见那个常与你一起的女孩子。”顾盼男起先不答话，良久，才一字一顿道：“她心情不好。”

　　那时候武舟与林久欣并不算很熟悉，顾盼男想，可是他那样容易就注意到她的存在，并且不习惯她的不出现。

　　后来再后来顾盼男果然遇见武舟背了她约会林久欣，三人讪讪。顾盼男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安定，这样她不再亏欠林久欣，是么。不过武舟也不是她的啊。周武亲吻她的头发，想什么呢？她不说话，心里有疼痛翻腾，只好紧握他的手指。

　　也好，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个周武。顾盼男看他熟睡的样子，轻轻抚摸他硬而短的头发。她展开他的手掌，辨认那些纠缠的掌纹。他手心的爱情线不断分叉，也许他的生命里不止会有一个女人，可是现在却很好，她想他竟然可以为她安定下来的。

　　三个星期之后要论文答辩，顾盼男焦头烂额，成日跑实验室与图书馆，无暇与周武卿卿我我。未料想一日竟在路上遇见他骑辆女车带个娇小女孩子，有说有笑。顾盼男立在路边只是发呆。那女孩子生得好俊俏，粉白无袖连衣短裙，小腿形状漂亮。她两支手臂环了周武的腰，在顾盼男看来那是怎样的得意洋洋啊。

　　那么连周武也没有了。顾盼男轻轻地想，却发现自己未落下泪来。

　　打那以后顾盼男便以准备论文答辩为由，更加地疏远周武。渐渐周武也不打电话来。她不多想，只咬咬牙将伤口的疼痛压下去，好比吞食治标不治本的止痛药，先对付过目前需要，不去管什么副作用了。毕竟身为纤弱女子，在外求学，总不好因男女之情荒废前功。顾盼男不敢偷懒。

　　而这样一冷，便是数月。顾盼男整个夏天都未离开B城，寄住在学妹的宿舍。白天揽些网页设计之类的活来做，晚上溜出外面的酒吧打零工。林久欣与武舟做出国前的最后准备，二人希望可以拿到同一个学校的offer。是呵，毕业了。众人各有了前途，只剩下她顾盼男。她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回家。下半年继续读T大研究生课程，顾盼男要躲在学校里，只要周武不是特意要来找她，他们都不那么容易遇见。他已经是离开那里的了，那么就不要回来。

　　这样想时抬头看见酒吧又有客人进来，身影熟悉，顾盼男最明白，那便是周武。她手脚冰冷，推说不舒服，将工作派与同事的侍应生。顾盼男躲在吧台后面看他，看他的眼眉他的藏在鼻子阴影下的温暖的嘴唇。她看着他，他只是浑然不觉，她心下惆怅。周武坐一会，喝杯橙汁便离去。

　　顾盼男想起上高中时有一回一群同学去喝饮料，大呼小叫，寻了家露天冰厅坐下来。恰好椅子不够，她因替大家叫饮料而未有位子，于是武舟将椅子让她，自己讨了两只装可口可乐的纸箱子层起来当凳子坐。谁想众人喝的热闹间，忽听武舟哇一声大叫跌到桌下去。因那纸箱原是已拆了踏扁准备卖废纸，而武舟自己要将其恢复原状的。如此一来，纸箱便太娇弱不禁他一坐。

　　众人笑到不可支。顾盼男更是乐得绝倒。武舟大出洋相，便纠了顾盼男要她请客吃橙汁。顾盼男只不住地笑：“你自己自作聪明要坐烂纸箱，不关我事。”武舟脸上坏笑：“哼哼，既然如此，不请客就捣乱！一会看我怎么折腾你。”他是说到做到的人。顾盼男可知道他开起玩笑不会与她客气，忙一迭声应：“橙汁么，好好好，请你喝橙汁。”

　　只是自那之后，只要她与武舟同去喝饮料，总是未得机会请他橙汁。武舟欢喜的是鲜榨橙汁。顾盼男忿忿：“破人，有得喝就好，还这样嘴刁。”武舟哈哈笑道：“你亲手榨给我喝吧。”顾盼男翻手打去：“去死，想得美，周武都没喝过我亲手榨的橙汁。”武舟故作大惊失色状：“呀，那一定是十分难喝了？否则不至于周武同学也没喝过。……咦？不过太没道理，按理说橙子好了，谁榨都好喝呀！……”

　　在蔬果市场见到漂亮的橙子，顾盼男竟真个买了几只回去榨橙汁。拿杯子装了一些给周武，周武赞不绝口：“可见将来是贤妻良母哟。”

　　那末要不要装一些给武舟呢？

　　可是武舟笑眯眯地说，谢谢你带一个大美女给我。林久欣佯怒打他，他把脸转过去放声大笑。顾盼男看着他们那样子，注意到林久欣已换了银耳钉，便附和着笑一阵。她想起林久欣最难过那一段，是武舟陪着，所以他们走到一起也是正常。而在那之前大家不过也只是朋友么。她与武舟这么多年不过也只是朋友么。她慢慢地收了笑脸哭了，武舟和林久欣慌张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武舟伸手柔和地抚摸她的头发：“怎么，这样难受。记得你不在我面前哭的。”顾盼男心里一抽疼，实在忍不住，扑到武舟怀里抽泣起来。武舟的肩膀比起周武要瘦削一些，武舟说，久欣啊，你拿点面巾纸给她擦擦脸，不然叫风吹裂了。林久欣应一声，悉悉嗦嗦翻随身的包。

　　顾盼男听着这些声音，感觉自己竟是多余的了，他们的世界已经没有她的不尴尬的容身处，这样的相处还有什么意思。

　　B城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秋天来临的时候，顾盼男早早地换上长袖衣服，虽还是刷珠白色蔻丹，头顶已经长出黑发，发梢还是上回染的稻草色罢了。她也不再跑去喝什么奶茶，一个人喝有什么趣味。

　　四年了，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她有听人说起周武，他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有时候也去旅行，也是一个人。有好事的提起那次那个女孩，不过是他远房亲戚的女儿，从外地上北京玩，央他带了到T大转转。她却不要向他道歉，因为她觉得爱情如此令人厌倦。怎么说呢。他也不是对她不好的，可是她总是觉得这样害怕。她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她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男人么？

　　顾盼男想，其实最被伤害的那一个是周武，不是么。她倚着窗框，想起周武温暖的手臂。唉，年青的时候啊，总是想着要有多少多少选择的机会，于是错放过的人，哪里止一个两个呢。——风吹来这样凉，她一个人揪紧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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