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化川

　　人生的记忆之册并不是每一页都是由美丽、甜蜜以及浪漫组合而成，刻骨铭心的往往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温柔故事，而是一些平淡琐碎甚至让你不知不觉就忘记了的曾经。

　　有多少似曾相识的曾经偶尔还会出现在已经并不年轻的梦里？已经不很容易统计。也

许只有在心平气静当思绪沉淀往事或者捉笔记录从前片段的时候，关于一位老师的某些记忆才会点点滴滴渗透懦弱记忆刻意设防的那道闸门，点点滴滴的，就在不经意里，在烟蒂慢慢堆砌成了一座小山，雾霭渐渐浓密成了黑暗，雪白纸笺模糊成了纸浆的过程中，他仿佛底片从浸湿的水里显影那样由恍惚而清晰，由遥远而面对。

　　一

　　他那时刚大学毕业，比我们这些学生大不几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年，银色珐琅眼镜架在白皙挺拔的鼻梁上，几粒雀斑轻描淡写的分散在鼻翼两侧，一颗稍大的黑痣羞答答点在左唇下角，这使他的笑有些女人的妩媚。

　　第一次给我们高二文科(一)班学生上课，他没有带课本和教案，只左手里捏几支粉笔，右手平端了一只非常普通的玻璃水杯，一脸微笑的依在门上，若无其事的看教室里几个打闹的男生和几对窃窃私语的恋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上课铃响了，学生都大摇大摆的坐在位上，大摇大摆的看他，审视的眼睛很奇怪他何以赖在门旁既不进来，也不走开。

　　铃声停止，他走上讲台，玻璃杯子放在讲桌上，几支粉笔一遍遍被并拢、码齐，眼睛却笑吟吟的看下面。就在大家满是疑惑想要交头接耳互相询问而出现一个难得安静的空当，他很平静地说："上课！"

　　他很快就和我们成了朋友。

　　我这里所说的朋友，是指关系非常"铁"的那种，不是通常文字上泛泛的称谓；准确些说，他很快成了我们圈子中间的老大。

　　所谓我们的圈子，是一个不太严密的文学爱好者自发组织，由民间而发展成为半官方的"摘星诗社"，社员虽大多发表过一些豆腐干文章，可名声一直不太好。那是一个诗人作家满天飞的年代，全国十亿人民九亿诗人作家，剩余的也是文学爱好者。当时很多社员同学既傲慢又神秘，都疯狂的写作，神经兮兮的写诗，孜孜不倦的渴望一日成名。我们自诩为社会精英分子"墨客骚人"，但其他同学都鄙夷不屑，说我们只是人"骚"罢了，这话里很明显含有很大的妒嫉成分。

　　当时(一)班50多人，"摘星诗社"社员有10多人，其中多是一对对"鸳鸯蝴蝶"。"摘星诗社"有个不成文的民间规定：凡加入组织的，必须要有自己的"缪斯"女神。用一句粗话说，就是要有"马子"，否则是没有资格的。我们的头儿是个绰号"琼瑶"的清秀女生，还算漂亮，就是人特瘦特白，骷髅似的，小时候可能患过小儿偏瘫或者骨髓灰质炎之类的，走路一摇一摆的，偏又说话尖声尖气，分贝高，冲击波猛，那声音在嘈杂的教室里很轻松就可压倒别人，鹤立鸡群般极其刺耳瘆人。中国人民都有同情心，特别尊重残疾人，可她有个最大缺点就是好动，总爱在教室里走廊里晃来晃去。每逢她走过来，同学们出于同情心总要忙不迭的给她让路，退避三舍，行注目礼，而她就在众目睽睽里刚晃过去了，又晃过来，细腰扭摆着，自以为风姿绰约。一来二去，大家都讨厌她，就皱眉说她一个残疾人整天地走来走去"穷摇"什么，可恶。后来以讹传讹，就成了"琼瑶"。

　　琼瑶的残疾并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我们认为她肯定有些神经质的歇斯底里。她不认为大家对她谦让是一种宽宏大量，而认为我们大家甚至整个世界都欠她。这个绰号最初传到她耳朵里，她尖声细气很斯文的骂了一个晨读，摆事实讲道理很条理地把给她起绰号的始作俑者的祖父母及其九族一个不漏的数落了一遍，并恶意的让他们发生乱伦关系。

　　其实琼瑶有很多值得骄傲之处，很让人羡慕。一个是文笔，一个是男朋友。

　　她这时已经出版了一本个人诗歌专集，散文屡见报端杂志，不久又获"华东六省一市"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一名，小有名气。这份才气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在文学的外围里，远远的红着眼睛妒嫉。唯一让我们稍微心理平衡的是她其他功课很差，不客气说是一塌糊涂。

　　她男朋友是个人高马大的粗壮小伙子，一米八多，铁塔似的孔武有力，偏有个娇滴滴的名字王音，对她特别忠诚，整日鞍前马后保驾护航，小两口儿总旁若无人的在教室亲热。大家背后糟蹋他们说他们接吻的时候，只需要王音轻轻伸出一只手掌，便可让琼瑶站在上面，然后王音只需要再次反手亲吻手掌，很轻松的就完成了和琼瑶的这个动作。

　　二

　　语文老师成为我们的老大，最初我以为她是看上了琼瑶的才华。

　　因为他是老师，所以组织上对他网开一面，没有坚持原则拒他于门外。一个组织如果不坚定不移的执行原则，搞特殊，那么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我之所以这样冠冕堂皇的概括这个教训，是因为我很快发现语文老师之所以加入我们的组织，竟不是为了喜爱琼瑶，而是有些迷上了号称文坛"独行侠"的漂亮女生悦儿。

　　悦儿是我的女朋友。

　　同学们都说悦儿让人不寒而栗，因为她的眼睛很冷。她很倔强，生气了从来不说，冷冷得不理你，目光却灼灼燃烧看你，非得逼着你自己主动坦白交待承认错误然后发誓永不再犯才罢休。

　　后来当我第n次看《我的野蛮女友》电影时，我仍感动得热泪盈眶，认为这就是对我初恋女友的纪实。比如我的耳朵，很柔韧，经常被悦儿当作皮筋之类小玩意儿拉来扯去。

　　我和语文老师不可避免的成了"情敌"。

　　语文老师讲课很有激情，有时候就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很投入的样子。看同学都陶醉在他创造的文学意境里，他就得意的点一支烟，却不抽，任指缝里烟雾缭绕的，教室里就缓缓的洋溢一种香气。在香烟快要燃到尽头，他便凝视着烟蒂，眼睛里仿佛刹那间就起了雾，然后用很怅然的那种迷离目光，忧郁地盯着教室一个方向出神，很深沉。

　　这时候的语文老师最有魅力了，班上的女生们评价说。

　　我感到不妙，是因为我发现他目光锁定的方向几乎是固定的，不是在看我，而是看我前面的悦儿。

　　悦儿总是和我在下面搞些小动作，比如在桌子下面互相拉拉手，或者勾住对方的脚轻轻的踩住不放。每当悦儿的脚在我的脚上小心翼翼的用力时，我心里总是一阵麻酥酥的痒，骨烂如泥的发软，触电一般。这个时候我想自己的眼睛大概也是很"迷离"。

　　我就用很迷离的目光看前面悦儿过肩的长发，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这黑发。悦儿就悄悄伸过手来，让我轻轻地握住。

　　最初我做贼心虚，以为自己搞小动作被老师注意了，后来知道事情很严重，远不是这么回事。

　　语文老师用心看的，不是我们的小动作，而是悦儿的眼睛。

　　悦儿的眼睛很大，很清澈，静静看你的时候，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她总是用眼睛和我对话，因此她就懒得张口说话。

　　同学写作文总是形容某某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而我总是马上联想到悦儿。我以为这不是一种语法修饰，而是写实。

　　我的眼睛不好看，近视，大而无神，特别是看悦儿的时候，总是那么迷离。

　　《木兰辞》有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我们情窦初开的理解"迷离"就是动情的意思。因此我对悦儿说你看我的目光对你又迷离了，悦儿就瞪我，说你迷离什么，你那是"色"！

　　在我还没有真正完全理解这个字的意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语文老师看悦儿的目光，马上想到了这个字，以及悦儿对这个字的定义。

　　这让我很愤怒。

　　"色"就是"流氓"。

　　语文老师很流氓。

　　而且对我的女朋友耍流氓！

　　我偷换概念等量代换的结论就是如此。

　　琼瑶是悦儿的同位，自作多情的以为语文老师爱上了她。

　　我很怂恿琼瑶这种倾向，故意煽动说你看语文老师的眼睛又在含情脉脉看你了。

　　琼瑶很白的脸庞刹那间就会腾起红晕，慢慢就染红了整个脸蛋儿，就像一滴红颜色墨水滴到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子里，红色很迅速很脉络分明的就把整杯水染红了。这时候我发觉琼瑶很可爱。

　　我很想问王音看琼瑶被染红的过程，是否会有一种让他心悸的怦然心动？

　　但我一直没敢问。我知道自己很卑鄙，套用一句世界历史课本上的话，我这是在"祸水东引"，典型的对希特拉纳粹政府"绥靖"政策。

　　幸好我的怂恿很成功，那时我为自己的杰出挑唆能力感到得意；现在我知道即使没有我的怂恿，琼瑶也会义无反顾的陷进这场一厢情愿的"师生恋"。

　　否则，为什么他总是用那样一种哀怨的目光看我呢？他的目光让我心碎。琼瑶对王音说。

　　王音不知所措，习惯于俯首帖耳的他这时还没有爱情经验。他无语，傻愣愣站在琼瑶旁边，听琼瑶自我陶醉的倾诉，眼睛很快就充血了，脸随后慢慢红了，紧跟着脖子也通红，皮肤亮晶晶的，额上开始布满细密晶莹的汗珠儿。

　　他的眼睛很凄迷，我断定这里面有故事。琼瑶接着说，我在他的故事里会怎样结局呢？

　　王音呼哧呼哧的狂喘。

　　悦儿用了一个典故形容王音："吴牛喘月"。

　　我说，我看琼瑶看语文老师的时候眼睛有些"迷离"，你注意了吗？

　　你胡说什么！悦儿生气地说。她和琼瑶是好朋友，有义务维护朋友的名誉。

　　不过，悦儿迟疑了一下，说，我看琼瑶的眼睛对语文老师有一种憧憬。

　　三

　　县一中办公大楼六楼最西端有一间小会议室，挂一面"摘星诗社"牌子。这是我们文科班学生心目中的文学殿堂，缪斯女神的圣坛。

　　高三学生忙着准备高考，没有心情酝酿灵感，这地方就成了我们集会的地点。法定时间是周末开放，但是这时候国庆时间快到了，各班都需要贡献节目，我们几个骨干总是一下课或者自习时间就跑到这里来，学校和班主任对我们的缺勤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语文老师不是班主任，却是我们的文学顾问兼艺术指导，理所当然要莅临现场。

　　我们班自编自演了一个话剧，内容很平庸，是帮助一个因母亲病逝、继母逼迫孩子辍学的同学。悦儿扮演那个声泪俱下的失学者，王音扮演一个社会流氓，琼瑶扮演那个声嘶力竭的凶恶继母，我是那个"妻管严"丈夫。

　　这个分工让我感到愤恨不平，我怀疑语文老师居心不良，有意在拆散我和悦儿，就不怎么配合，有几次还傻啦吧唧的嚷着要罢工。悦儿拳打脚踢的教育了我一顿，语文老师说，人生不能演习，不是演戏；人生要认真走好自己的路，演戏就不要当真了。他还亲自扮演了一回我的女儿，一口一个"爸爸、爸爸"的喊我，我心里才好受许多。

　　一次晚上排练，不知不觉就到了放学时间。我们几个都是在学校住宿，不必担心回家晚了怎么对父母交待，晚上的时间概念就很马虎。语文老师也是住单身宿舍，这时候征求大家意见，大家都兴头很高，群情激昂表示要排练一个通宵。结果熬到半夜，大家坚持不住，就各自趴在桌子上睡了。语文老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说要为我们放哨。其间我尿急憋醒了，睡眼朦胧的站起来就想往外走，发现语文老师歪在椅子上睡得正香。我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又回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后来这个节目演出了，大家很投入，感动了不少老师和同学流泪了。颁奖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很兴奋，嚷着要撮一顿。席间论功行赏，大家纷纷说语文老师最辛苦，演员是一个一个的上，可他自始自终不间断的指导我们。语文老师也很高兴，谦虚地说都是同学们争气，功劳是你们的，我不过是一个观众。同学们你们说观众辛苦还是演员辛苦？

　　大家就热烈的鼓掌。

　　我想到了语文老师为我们放哨的一幕，心情很复杂，也盲目的跟着鼓掌。

　　语文老师发现了琼瑶对他的感情不对头，就很注意不和她接触。可是琼瑶脾气古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越想要得到，就千方百计找机会和老师说话，探讨诗歌。

　　在教室或者诗社，往往别人都走了，她还纠缠不休的和老师"探讨"。我和悦儿总是最后走，这时语文老师就用哀求的目光看我们，意思让我们晚走一会儿陪他，免得和琼瑶独处。

　　琼瑶纠缠语文老师，我最高兴，而且毫不掩饰。悦儿看我幸灾乐祸，骂我没有同情心。

　　我说，你看语文老师看你的眼神，那么"迷离"，我当然吃醋了。

　　悦儿咬牙切齿捶我一拳，恶狠狠做张牙舞爪的动作，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掐死你！

　　王音这时候已经失恋了，他不但和琼瑶断绝了关系，还和文学女神缪斯一刀两断。

　　据说王音最后一次离开我们所谓的文学沙龙的时候，很粗鲁的骂了一句："缪斯，我日你妈！"

　　四

　　语文老师注意到了我的敌对情绪，一次和我单独在诗社的时候，就苦笑着问我；"化川，你是否真地把我当作你的情敌了？"

　　我装傻说没有啊，学生守则明文规定，高中生不允许谈恋爱，我知道的。

　　语文老师说，你看你情绪还很大呢。就接着说，我高中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个女孩，后来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我很好奇，就追问结果。

　　语文老师说，有些事情是不一定有结果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个结果呢？有过还不够了吗？

　　我脑筋转不过圈来，不知道老师饶来绕去什么意思。就自作聪明的评价说老师你这是典型的伤感主义，汪国真的失恋情结。

　　语文老师说，你知道什么啊，我希望你能把我当作朋友，当作兄长，当然在课堂上我是你的老师。

　　我冒出了一句："琼瑶也挺好的，文学天分多高啊。"这话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听起来很真诚。

　　语文老师苦笑着，摇摇头，结束了对话。

　　从此以后，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就很注意，眼睛就不再聚焦在一个固定方向，要么很专注的看窗外，或者看天花板。但我很敏感的感觉到，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地向悦儿瞟上那么一眼。

　　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内容很多，但好像不是"迷离"。

　　我也惆怅了。

　　琼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组诗歌，全校都轰动了。大家都咋舌说，乖乖，了得啊，人民日报哪！琼瑶一下子成了校园焦点人物，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很趾高气昂了一段时间。

　　悦儿悄悄告诉我说，琼瑶的那一组诗歌，只有题目是她自己的。

　　我很迟钝，问，什么意思啊？

　　悦儿不睬我。

　　后来班内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说琼瑶和语文老师相好；有同学眉飞色舞说，他亲眼看见琼瑶在办公室里被语文老师搂在怀里"亲嘴"。

　　我感到很好笑。

　　五

　　语文老师要结婚了，这时候我们已经升入了高三，而且步入了高中阶段最后一个学期。

　　新娘子当然不是琼瑶，而是二中的一位老师。

　　听说琼瑶大哭了一场，在宿舍里吵嚷着要自杀。语文老师来上课，她呆在宿舍不去，拒绝听课。

　　我这时和语文老师已经"和解"，知道了语文老师的故事。

　　语文老师高中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生，他们一同考上了大学，又一起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当他们一起考试托福准备出国的时候，这个女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爱上了一个外国留学生，但是同居了一个月之后，外国留学生就抛弃了这个女生。语文老师想和她重归于好，但这个女生很要强，拒绝了，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发誓即使自费也要出去。后来就真的出去挣钱，做了小姐，专门接待外国人，最后被公安局收容，彻底毁了。语文老师拒绝了去《人民日报》工作，回到了母校教书。他情愿在母校里重拾甜蜜的回忆。

　　而悦儿的眼睛和他的昔日恋人极其相似。

　　语文老师最后对我们说，看到你们，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们。然后眼睛就有些迷离地望着远方，默默的不说话。

　　在课堂上他曾经给我们讲述过唐吉诃德。这时我忍不住想语文老师这么做，真像那个靠甜蜜相思滋养身体的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曾经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笑声，但眼前的语文老师让我感到沉重。

　　我和悦儿很少在课堂上搞小动作了。

　　当然有时候我忍不住，刚想对她有所举动，她就回过头来一本正经的训斥我，"还搞小动作，还不接受教训么？"然后眉眼里的笑就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冲击的我晕忽忽。

　　所谓"教训"，是一次我骑自行车带着悦儿回学校，走进林荫道，行人稀少了，我就把左手后伸过去，悦儿就拽住，把我的手掰开，在上面写了个什么字，让我猜。我猜不出，她就再写一遍。还是猜不出，她就在背后嗔道，"笨蛋！真是笨蛋。"然后用力的一扭我。我忍不住"啊呀"一声反抗，自行车就失去控制，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悦儿爬起来，脸红红的，埋怨说，"叫你不要搞小动作，你看你出现教训了吧？"我四脚朝天，傻乎乎的笑，没有争辩。

　　漫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天空，发现天很高很蓝，云很淡很轻。

　　六

　　高考在即，琼瑶的精神状态很反常。

　　她摆脱了所谓失恋的情感低谷之后，仍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风摆杨柳似的在教室里摇晃。学校领导原来专门咨询了有关高校，有关高校对琼瑶的推荐材料也很感兴趣，来了两个人考察了她，谈过话，把她的作品集子都带走了，大家都说琼瑶是铁定的保送大学生了。琼瑶自己也这样认为，所以当大家都在汗流浃背拼命复习功课的时候，只有她还可以悠闲的在教室和走廊里晃荡着酝酿灵感写诗做赋。不久却接到另外一份正式通知说，如果达不到一个最低的分数线，她仍将被拒绝接受。

　　她这才真正慌张了，抛开了写诗，开始手忙脚乱的看课本，开夜车，眼圈也有了大熊猫的迹象，人也呆滞了许多。

　　但书山题海，哪儿这么容易突击过来？于是她所有热情开始逐渐冷却，精神濒临崩溃。在她开始彻底绝望的时候，语文老师安慰她说，他有同学在某大学，可以帮她联系一下。这又给了她一丝希望，滥竽充数心神不定的在教室里跟着复习，人是整个儿的憔悴了，也不爱说话，不再在教室里摇晃了，下了课也呆呆地望着课本。

　　事后想来，这已经是一种预兆。但当时大家都很有压力，人生命运在此一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高考是每个人的人生转折点，黑色七月，怎是一个"累"了得？我们没有心情考虑太多。

　　一个下午，语文老师很苦恼的给我和悦儿说，他同学答复说不可以，这是校方开会决定的。可是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琼瑶呢？

　　悦儿说，我和她是好朋友，要不我给她透个信儿？

　　语文老师说，那也好，不过你千万要注意措辞，我担心她受到刺激。

　　悦儿说，老师你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语文老师笑了，开玩笑说，说实话我确实是担心你。因为她肯定是考不上大学了，你平时成绩还可以，很有希望，等待你的是美丽大学校园。他顿了顿，幽默地说，你总不会希望是冰冷铁窗吧。

　　悦儿笑得很甜，说，谢谢老师，我知道了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大学，一条是监狱。

　　我不耐烦说，你只有一条路，就是上大学。难道你还真想进监狱？愚蠢！

　　悦儿瞟了我一眼，说，我进了监狱你给我送饭吧。

　　我说，别想。我肯定不会给你送饭。

　　语文老师笑笑，说，好了，你们回教室复习去吧。

　　七

　　一语成谶。

　　琼瑶真的死了。

　　悦儿竟是杀人犯。

　　那天晚上，已经11：00了，悦儿拿着一把并不锋利的水果刀，使着劲儿为琼瑶削苹果，一边试探着安慰她。琼瑶闷声不响，坐在下铺。当悦儿说到"你也别对语文老师抱的期望太大了"时，琼瑶忽然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语文老师给你说什么了？"悦儿就小心说，没说什么啊，咱们是好朋友嘛，我随便安慰你的。

　　琼瑶冷笑说，你何必瞒着我呢？有话就直接说出来，是否没希望了？然后又很平静很诚恳的补充说，你告诉我实话吧。反正我早晚也会知道的。

　　悦儿想也是，就把语文老师的话转述给她。

　　琼瑶听后，半天不语，忽然疑心起来，问，那语文老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悦儿说，还不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下来才让我间接告诉你的。

　　琼瑶尖声的连连冷笑，说，是吗？你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

　　悦儿骇然说你怎么啦？

　　琼瑶忽然大声地对悦儿说了一句很粗的话：你是不是让他日了？！

　　悦儿马上羞红了脸，急道，你再说，再说我就……

　　琼瑶哈哈大笑，说，你那么急，肯定让他日了。

　　正好进来了几个女生，琼瑶哈哈大笑着，指着悦儿对她们说，你们知道吗悦儿让语文老师给日了。

　　大家都狂笑。

　　琼瑶接着就神采飞扬杜撰具体的细节，说着说着，忽然停止了，大家这才看见她胸口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悦儿拿着水果刀，站在她对面怒冲冲。

　　琼瑶咳着，靠住墙壁，嘴里仍恶毒地又说了一句，你肯定让他日了，要不你会这么急？

　　悦儿对着琼瑶的胸部又用力的捅了一刀，说，再说啊，你再说啊！

　　琼瑶蹲下了，血流到了地上，地面很快染成了红色。

　　女生们惊叫了起来。

　　呼啸的警车带走悦儿的时候，我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我在大海里游泳，忽然一条大鲨鱼向我追来。我就拼命的逃跑，鲨鱼就在后面死命的追我……然后我就大汗淋漓的惊醒了，心怦怦跳得厉害。

　　八

　　摘星诗社。

　　阳台。

　　黄昏。斜阳。

　　语文老师喃喃的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能想象悦儿那样一个柔柔若弱的女孩子，竟那么残忍地连捅自己同窗好友两刀致死。

　　他说，我不能再做老师了，我不适合做老师，我不配做老师。

　　我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残阳如血。

　　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想念悦儿。

　　高考后我灰溜溜的到了一所师专，二年毕业后回到县城工作。工作了五年，又考上了S大学的硕士，三年后又考上了博士。

　　这期间我一直没有见过语文老师。

　　他曾经给我写过几次信，我也很想回信，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就没有回信。

　　从此他杳无音信。我偶尔想起他，也只是一闪念就过去。

　　让往事单单随风去吧。我学会了用这一句歌词安慰自己。

　　今年春节回家，中午高中同学聚会，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同学们都说，想不到哇想不到，我们班居然出了一个博士，而且居然是你。

　　我笑笑，谦虚说，阴差阳错阴差阳错，纯属偶然。

　　在推杯换盏里，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语文老师。大家说语文老师不错，水平高，对同学公平、真诚，是个好人。

　　话题就转到悦儿，叹息着说起那件事，都说可惜可惜。

　　有同学就无意的问我结婚了没？

　　回答说没呢没呢，感到不妥，又补充说，快了快了。

　　同学就很理解的点头。聪明的就不再追问。

　　王音却锲而不舍，问，啥时候喝你喜酒啊？

　　我说慌什么，少不了你。

　　王音又问，悦儿怎么样了？

　　一阵沉默。

　　有同学就转移话题，要拉王音到别的桌上去敬酒。

　　王音不去，说，干什么，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我问问不行？

　　我尴尬的赔笑说，好啊好啊，你继续，我答记者问呢。

　　王音果真继续发问，你还打算继续等她？

　　我说，喝酒喝酒。然后就频频举杯。

　　王音还在说，你也要结束过去开辟未来与时俱进啊……

　　大家都说王音喝醉了，就过来几个同学不由分说把他拖死狗一样的拖走了。

　　晚上去和同学拜访班主任老师，回来路上，看时间还不算晚，就问一个同学：语文老师住哪里？

　　同学很奇怪的看我，好像我和王音醉酒说胡话一样。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语文老师家里。

　　语文老师恰好在家，西装革履，贵相十足，红脸膛，身子已经发福了，声音洪亮，说话很有气势。老实说，如果在外面单独见面，我还真认不出来他。

　　他见到我也很意外，一怔，说，是你啊，听说你读博士了，很好啊。有什么困难吗？一幅财大气粗的样子。

　　我留心看了一下，他左唇的那粒黑痣已经消失；或许是以为有碍观瞻吧。

　　很客气的和他闲聊了一阵，陌生的感觉越来越明晰。

　　我说，和老师一别就是十年多了，岁月蹉跎，老师变化也很大啊。

　　他说，是啊是啊，人总是要变化的。

　　沉默了一下，他说，我就教过你们两年，唉，我仅有的两年教书生涯啊。很感叹的样子。

　　这时一个衣着鲜艳的少妇从里面出来，对我们矜持一笑，然后对语文老师说，你的电话。

　　我们就趁势起身告辞。

　　语文老师送到门外，看看我，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以后多联系吧。然后挽着那少妇进去了。

　　少妇很美丽，腰很柔，也很……"性感"。

　　我看了一下表，前后不过五分钟。

　　不由的就想到了琼瑶。

　　想到了他在摘星诗社门口为我们放哨的一幕。

　　只有老人才喜欢怀旧，我怎么总是乱七八糟的联想？我反省着，想自己大概真得很老了。

　　心情莫名其妙就不好起来。

　　九

　　同学告诉我，语文老师在我们高考后，就辞职去了海南，听说大小也是个款了；这不，老婆也换了。

　　我说，时代在发展嘛，大家都在变。

　　同学说，你就没变。

　　我说，是吗？我没有变老？

　　同学说，嫩得很哪。

　　就一起大笑。

　　回来后习惯性的拿起笔写日记，语文老师的影子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说也奇怪，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语文老师，总是他刚毕业故作老成的意气风发样子。

　　还有他那因为有了一颗黑痣而平增三分妩媚的笑容。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个高中生。

　　心里就热乎乎的。

　　往事就一幕接一幕的浮现出来。

　　就知道自己今天肯定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就随便拿过来一本书闲翻。

　　书是《论语》。

　　翻到的两句话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谨以此祝福我的语文老师和悼念我的初恋。(作者系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3年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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