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刚刚才半个月。

　　郑之筠拖着一只很大的深蓝色行李箱，走在校园的小道上——他明明是向学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那小道依着的灰色水泥墙壁上，铺天盖地的宣传海报和“通知”被昨夜的大风撕扯得斑驳丑陋，就像周星驰电影里老乞丐身上那破得非常夸张的衣衫。一张大大的红色招贴很是引人注意，被撕得脱离了墙体的几缕纸条，火红的绶带一样随风扬着,欻欻啦啦在作响，但上面的“艺术系俊男╳╳╳爱中文系才女╳╳╳一万年”却保存得完完整整，字体的背景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之筠走得轻松自然，行李箱的小轱轮儿与干净清洁的地面欢快地共鸣着，“辘辘”地响个不停。那边一方水塘沿儿上，几个小男孩儿挨个儿噘着小嘴儿冲着塘中的荷叶进行撒尿比赛，校园园丁一声喝令，那副小水帘子顿时断了线。只见他们轻松自在把自己的小家伙儿收回帐中，伸着头纷纷逃回教师公寓楼群。

　　没人知道郑之筠现在是去干什么。他也不想让人知道。

　　几个同系不同班的女生张着嘴儿想跟他打招呼，他却没注意人家，几乎是檫肩而过。

　　快到校门口时一个粗大的男生撞见他，“怎么，校外租了房子要金屋藏娇？”说话时拍着他的肩膀。

　　“暂时还没这计划。”他笑得很灿烂，也很严肃。

　　“又要搞创作？你小子行！”那男生递了烟。

　　之筠个子虽也高却比不过这男生，仰头说话时眼睛被太阳照得眯成一条线，“不吸，牙疼。”

　　他是看见身边经过几个认得的同学，还有一个女生。虽然大学校园中男生抽烟已被人基本接受，虽然自己两年头就熬夜有了烟瘾，但是总认为抽烟是被人特别是女生不接受的行为。

　　“郑之筠，你要回家？回家干啥，是不是上学期考试不及格太多被学校劝退了？”一个女孩大老远走过来——这有趣的调侃像一串珠子滑落在玉盘之中，听了让人得意，“你可不能被开除，你被开除了就看不成你的诗和小说了。太遗憾了！”

　　“差一点就让你失望。”郑之筠不仅是个该严肃的时候严肃并有点自己思想的男生，而且很会和人插科打诨。

　　女孩继续说着，他的笑声和小道旁树枝上早春的小鸟叫声相应成趣。

　　“回去……家里……回去有点事。”他怕别人猜测家里有什么不吉利的事，而家里确实又没发生什么事，就敷衍了人家。

　　一帮同学也知趣，不再追问，就和他说了回见。

　　他已经在学校大门口签了名——学校规定大件物品离校必须签名——正要出门，却被一只手拉住。回头看到一副不想见到的眼睛。

　　“我给你饯行。”

　　郑之筠仰头看着那边的楼顶，有一片淡淡的云刚刚掠过。

　　“在那儿？”

　　“老地方。”

　　校园的那条林木和墙壁夹着的小道儿又一次响起了辘辘的声音。皮箱两边各走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生——他们已经完全成为成熟的男人，他们有责任感，他们有自己的理想，他们正在为自己的未来奋斗。

　　郑之筠身边的男生一脸的黝黑，头发蓬松流畅。这男生眼睛的触角一直贴着将要路过的地面。

　　到了校园西侧个体饭店区。他们进了一家名叫“小萝餐厅”小饭馆。那店里桌子铺着奶白色的桌布，上面附一层很细很软的透明塑料纸。饭店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厨师，店里还有他的老伴儿以及女儿。虽然做饭是脏活累活，可是三个人的衣服都穿得得体整洁，把饭店打扫得很是适人。

　　那女孩大概有十五六岁，一看就知道灵巧机敏。长有很大很亮的眼睛和很长的睫毛。她忙为两个人倒上茶水。轻巧地说：“你们还吃鱼香肉丝？”诡黠地笑着，很是可爱。

　　女孩儿觉得这两个人与别人不是太一样。

　　三五成群到饭店吃菜喝酒时大声吆喝的大有人在；一对对卿我缠绵的小鸳鸯点上几碟小菜边吃边说悄悄话的也不在少数。可女孩儿总觉得那些都不是太好。对于前者有些讨厌，于后者，可能因为自己年龄与之有距离而不适应。可这二人来后时而畅谈，时而爽朗地笑，要么商量些文学新闻之类有用的东西，即使开些带些许荤味的玩笑也总是善意的，并且大大方方不怕这女孩儿听到，而不像有些人见到来了漂亮女生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搔手弄姿，丑态百出，看了让人不高兴。

　　总之，她觉得他俩挺好的。

　　“小萝，你将茶杯端进里间儿。”那黝黑结实的男生说。

　　女孩儿就将杯子端了进去，“要些啥？”

　　刚才说话的男生看了一眼之筠。

　　“不要破费了。小萝，随便端来两个小菜就行。”郑之筠说。

　　另一个男生又说道：“再掂一斤二锅头。”

　　“你们要喝酒？”小萝问得很关切，就像听到什么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事的，你只管去吧。”男生说，“天儿有点冷暖和一下。”

　　小锣除了里间儿，将门上一副画了青青的竹子的帘子掩好。

　　看来这“小萝餐厅”是根据女孩儿的名字取的。应该是她父亲请人取的吧，也说明父亲重视爱护她，可是她的哥哥还没有结婚，有个奶奶病在家里，她不得不初中毕业就来帮父母一起赚钱。

　　郑之筠和这男生都劝过她，“小萝妹，你该去上学。”

　　她却说：“不行的，我数学学不会，只语文学得好。再说我若上学我哥就结不了婚，奶奶的病就得搁下。”

　　他们平时来就捎一点她能看懂的书报来。

　　“兄弟我对你不住！”那黝黑男生把倒得冒了尖儿的酒一饮而尽，张口出着大气。

　　“予洋，你不要说了。”郑之筠看着眼前斟满的酒杯。

　　“我不是孙子！”

　　外间吃饭的两个女生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掩嘴笑出声来。小萝没笑，她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想去劝，却不知道过去从哪劝。

　　“看来我还不了解你。”郑之筠冷冷地说。

　　“这次我是孬种！”声音很大。

　　“你别吼！你吼什么？！”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予洋又猛灌了一杯二锅头。桌子上的菜没人动一下。

　　小萝怕出什么事，就赶紧掀开帘子走进去，却又见二人不发只言片语，便不知道说什么了。见地上搁着郑之筠的大行郑箱，就说：“之筠哥，你要回家？你为啥要回家？”

　　这学期开学的第三天，郑之筠和予洋两个人就被叫到校报编辑部，他们是校报副主编，主编是苏老师，按照往年惯例，开学后两个星期校报才开始运行。

　　苏老师面前桌子上的党旗国旗异常鲜艳夺目，三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整个屋子都被映得红彤彤。苏老师手里拿着一份牛皮纸包着的公函。

　　“你们准备一下，五天以后和团中央直属的《青年文化报》，还有省《青年报》记者一起去石罄市采访那里的作家群。这次活动还有省委宣传部的支持。目的是对外宣传我省文化。咱们学校的新闻专业虽然在全国都很有名气，但也只有两个名额。”

　　石罄，古代就是一个文化名城，名士云集。在许多古代名著上都有其记载。改革开放以来，在那里硬是成长起一批文学青年，并且培养了很是一批再全国都有名气的的作家。但那里和全省其他地方一样，经济不够发达，并且有些方面还很落后。随着人们观念的更新，日益看到那群耍笔杆子的书生也能创造出惊人的价值。省委决定把对石罄市作家群的扶持到和对省内名山大川的开发提到同样的高度。

　　郑之筠和予洋激动万分，早已听说石罄作家群的名气，眼见过其成员的泱泱大作，特别是历史作品的创作，在全国独树一帜并且盛名远播。

　　他们两人硬是把功课放下五天，钻图书馆，跑新华书店和旧书摊，搜集整理石罄市的历史和现状，以及作家群概况。

　　五天下来两个人都是眼圈发黑，活像大熊猫，彼此嘲笑着。

　　说起二人的爱好和优点，倒有许多相同。郑之筠今年三年级，可来第一年就拿出了一本长篇小说《最后的楼兰》，展出的是一幅壮美的沙漠奇景，杜撰了一则很是凄美的爱情故事。此外此人上的虽非音乐美术系，却也能画上几笔中国画，特别是临摹郑板桥的竹，竹，又筠——郑之筠，这个爱好和名字的由来都得于他的父亲；但是他一腔低沉忧郁的洞箫声全凭自己摸索得来，倒也比画竹的“造诣”高。但是有一件事说出来就会把这些衬得略显暗淡：去年的一天晚上，他从姐姐郑之兰家返校途中路经湖东路时，行至最暗处赤手空拳喝退两个正实施抢劫一女士手机和钱包的持刀歹徒。女孩问其姓名，他才见人家是年轻漂亮的女子，不好意思向人家说，只说了自己的学校系别，就匆匆走人。可是后来人家还是来到学校新闻系办公室拿出全系同学照片一个一个来找，把他给揪了出来。结果可想而知，加上学校的有意宣传，一时间这事越传越神。他只得出来辟谣，声名两点：一，那两个歹徒虽然拿刀但是个儿都没他高；二，他并不是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看人家是和自己年零相仿的女孩，一时心虚才没说。但“辟谣”皆为徒劳，总是被夸大过的传闻无情淹没或让“英雄”的形象更加真实可信。予洋和他同级同系不同班一年级时在省内外的报刊上发表小诗66首，从此封笔不作，传曰“六六大顺，善始善终”。他的诗，有角有棱，强悍豪放。二年级主动结合本专业，入伙通讯社，半年不到被提到校报编辑部，很快又稳居副编辑一职。

　　五天后的那天阳光同样充足，风也很大。北京下来了一部车，另外省委和青年报社分别派一辆豪华大巴。扬起的沙土檫着车身，兹兹作响。那块贴着“石罄市文化采风队”的巨大红布横幅附在车前，被风吹得鼓鼓的。几个省委省政府的领导都讲了话。据说那副省长是经济学博士出身。郑之筠很是认真看了几眼，听了几句。只见他拿的稿纸被风撕成两段，对齐了在大声致辞。最后一个发言的是省委宣传部郝部长，是个女的，之筠倒是没有想到。部长穿着咖啡色的风衣。她说的话倒不多，大家都少受了一会儿风沙之苦。

　　鲜花、彩带、掌声、风声，场面很宏大。

　　车辆浩浩荡荡出发。

　　人不能料到自己的下一步会走得怎样。就如在浩瀚无垠的天空中，有话说是“天高任鸟飞”，可时不时仍会发生惨烈的空难事件。

　　正当之筠和予洋二人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时，予洋却病到了，病得还很重，得输液。可能是以前的几天起早贪黑操劳过度的缘故。他不得不躺在石罄市市委招待所一间小客房里。

　　“采风”工作对给他安派的采访对象是作家万力。万力其实就是“万历”，是作家的笔名。石罄市在明代万历朝的繁荣程度走向顶峰但随之也跌入不可收拾的低谷。万力对万历年间的经济、文化、政治制度很有研究，在他的历史小说中有特别的体现。他的研究成果与远在美国的华人史学家黄仁宇遥相互应。

　　之筠和予洋都知道这个采访任务的分量。

　　他们激动之余不得不担心。看着床上面色憔悴的予洋，之筠拿不定主意。这是他第一次对名人进行专访，并且涉及查阅有关资料作准备工作，还要跑着找人，最后还要写一系列的专访材料。一个人显然不好扛下来。

　　“到底请示不请示队里让添个人过来？”

　　“我看不请示为好，咱们不只代表个人，更重要的是代表学校。调过来人，到最后是成绩要和别人平摊，出了差错要担同样的责任。不如你自己来。是好是坏都是咱自己的。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干好。”予洋的声音虽然无力但无疑思路清晰。

　　“行，我来！”

　　那五天里之筠忙里忙外没有白天黑夜，拿队里给的地址找万力先生的家，家里的小保姆说住院了，并且硬是不说住哪家医院，说这是先生的嘱托，漏了嘴扣工钱是小事，要是先生一生气把自己撵走就再也不好找到这样有品位的家庭了。看来小保姆也是文学爱好者。这样三天连着去了六次，人家不但不说反而厌烦了，小保姆快言快语：“我说你这人看着挺明净咋就恁烦人！”

　　除此之外，之筠回去后还要给予洋买药端饭。三天过去了，若说成绩一点没有也是谎言——予洋被照顾得挺周到。可是采访的事却毫无进展，再有两天活动就结束了，而自己连万力的头发丝也没见过。到时候交上一张白卷——自己的学校是省政府近两三年投资数亿元有意扶植的省内名校；所在的专业是学校在全国高校激烈竞争中打造出的名牌硬牌——之筠完全清楚这种结果所能产生的负面影响程度。

　　他不得不在第四天继续跟踪万力先生家的小保姆，看见人家买米，赶紧帮忙背到家门口，人家却不让进门。到中午，之筠坐在万力先生公寓下的道旁，也不去吃饭，生怕小保姆出来了没发现，失去一次接近的机会。他就是要让自己的诚心打动人家，可是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人家还是毫不心动。小保姆出来转悠路过时，竟对他视而不见。之筠看看头顶的楼房，渐渐被夜色的幕布遮盖，他知道自己就剩下这一次机会了。他跟上去，心里寻思着怎样橇开小保姆的金口，却始终不得要领。这时却见小保姆在一家化妆品店橱窗前犹豫徘徊，里面贴的是“资生堂”漂亮的广告招贴画——一张美丽的女人脸蛋儿，被一只芊芊手指轻轻一弹，往外渗着晶莹的水珠。保姆一走三回头地离开了。

　　之筠茅塞顿开，跨进化妆品店，并声称要店里最贵的，要了全套的“资生堂”，最后一结帐，280元。之筠从未用过这样好的东西，心里暗暗叫苦，手上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可掏完身上所有的钱，才260元零3角，回招待所拿钱？之筠怕回来晚了化妆品店关门不说，到时候人家保姆睡下了更是不好办事。

　　“这个传呼机，算10块。”

　　售货员小姐瞥一眼那传呼机，一脸的忧郁。

　　“新买的。”

　　她终于接受了。

　　他敲开万力先生的家门，保姆开门时还拿着先生自己著的书，抬头看到梦寐以求的化妆品，“呀”地叫了一声，眉毛轻巧地挑起来，先生的书应声掉在地上。“别人送的，我不好用。你用吧。”

　　“算了，你不要哄我了。我给你说了先生的地址，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先生在写作，不想让人打扰。你听见了吗？”

　　之筠第二天找到石罄市人民医院老干部区，穿过铺着草绿色塑料地毯的走廊，见到了万力先生，40多岁，气色很好，不像有病。

　　采访竟然出奇的顺利，两人竟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

　　尽管如此，之筠因为以前耽误的时间太长，不得不回到招待所连夜整理材料，为了不打扰予洋休息，抱着材料来到二楼的小会议室。

　　已经深夜一点了。

　　“你怎么还不睡？”有个年轻人推门进来，睡眼朦胧地摸索着裤子拉链，边走边拉。

　　“我时间不够。”之筠并不希望这时候有人打扰，头都没抬。

　　“学生吧？”

　　“是。”

　　“我要是领导，这次准用你。”

　　“怎么说？”之筠禁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我们《青年文化报》这次要从活动中选几个驻校记者……”那人坚持不住了，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扭头走了，“好好干，我们的报纸，你们省内的小报可比不上……”

　　之筠拧开保温茶杯，仰头一喝，净是茶叶，倒咀嚼起来。去年，学校新闻系毕业的400多个人，只有一个人进了《青年文化报》。年轻人都爱扬清激浊，当然级别越高的越带劲。之筠选新闻系，也是因为这个。

　　很庆幸，凭着之筠自己的能力和学校固有的名气，活动结束后很快从省委宣传部领到一面锦旗。之筠长舒一口气——算是成功吧。

　　之筠就要把那天晚上和记者的几句闲聊忘记的时候，校报编辑部发了一个通报，大致是说根据近期编辑部成员个人成绩，确定予洋同学为《青年文化报》驻校学生记者，如果毕业之前工作成绩突出，毕业后直接聘为正式记者。

　　之筠在校报编辑部接到那张通报时浏览了一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挑地扫了一眼主编苏老师，随即往窗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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