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变得越来越伤感，到了六月份课程基本上都结束了，许多人学会了旷课去外面散心：我们学校的周围是无垠的麦田，那时候已经是绿野泼浪，经常有两三个人相随在田埂上转悠，或坐在一起谈报考的志愿和今后的打算。

　　高三的日子刚开始，还没有充分体会到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我以为别人也是。结果却发现每天走进教室的同学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高二时就订好的各科复习资料铺天盖地而来，每门课的复习书是厚厚的—大本，总共加起来约为体重的一半。我是走读生，每天背来背去是让我自行车车胎早日退休的好办法。好朋友说，放在课桌里吧，现在每个人都有几大本，你送给他们都不一定要呢!这么多书，谁做得过来呀!

　　于是把所有的复习书摞在桌面上，高高的一座小山，可以遮住我睡觉时所有不雅的动作。其实我是很少睡觉的，我只是想营造出一种书山题海的氛围。后来整个教室的人都把书放在桌面上，因为课桌内已经装不下了。

　　冬天渐渐到了，同学们喜欢在午休的时候坐在靠窗的地方晒太阳，教室的窗户极大，我的靠窗的位子更可以享受到充足的阳光浴。这个时候是高三生最慵懒闲散的时刻。

　　某一天晒太阳时我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墓地，而与我的座位重合在一条直线上的竟然是一座坟墓。我让同桌男生看，他说，有两种预示，其一是高考的失败，其二和坟墓相反就是喜庆，是金榜题名。如果都有可能的话，自然是你考中我落榜。我一时无言。

　　我不善和男生打交道，高三一年我们说过的话也不超过一百句。我知道同桌是个很不错的人，尽管长得不怎么善良。我常常边看书边听到他和前后桌的男生谈人生、谈初恋，高声大气地说初恋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我知道他有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天天激扬文字，摆布相思，挥洒惆怅。我偶然发现外表粗线条的他其实多愁善感，那是在一次不理想的考试后，他对着西坠的残阳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应该去学文科的。”他的化学考得很糟，所有答案全选了“C”。我问起，他说，不会做，就乱选，觉得今天选“C”比较吉祥，就全选了“C”。我化学太差了，你说应该怎么学?我无法回答，我的化学也不好。通过同桌的语文成绩和作文分数我看到了同桌的理想。他的确应该学文科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更适合。我从来不碰语文课本照样拿高分，我喜欢物理但我更热爱文学，没有人知道的。因为我从来不会说，因为我知道喜欢文科却违心地学理科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每个人都装着一口袋的理想，但在高三的一年里我知道所有人都有一个最近的目标：考上大学。

　　我印象深刻的老师，是教数学的高老师。我们都非常憎恶拖堂的老师，却对拖堂最厉害的他怀着敬意。高老师三十出头，胖得出奇，每天上课时总是一手拿粉笔一手拿手帕，无论冬秋春夏，上课过五分钟他就大汗淋漓，开始擦汗。我们心里难受，听课便认真，我创下了记听课笔记超过三大本的历史纪录。高老师才华横溢，没有架子，讲课非常认真，这在老师中是少见的。他从来听不到下课铃声，因为他觉得有无数的传道授业解惑的机会却没有时间，高三应该有三年才是，三年中应该有两年用来学数学才是。他喜欢把任何一个问题研究透彻，而我最喜欢他的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你们以后会在高等学府里深入讨论，现在不用涉及了!”这时我和我的同学都会暗叫“万岁”，有太多问题需要深入探讨，能排除一个是一个吧!我们有限的脑细胞已无法再接受如此的负荷了，而且我的小算盘是考入大学后永远脱离数学和化学。

　　高老师家在校外，而只要有数学夜自习的辅导课他是风雨无阻，下雨下雪的时候他就步行到学校，膝盖以下的部分全是湿的。记得那次一群同学围着高老师问问题，旁边的同学捅了捅我，指指地下，一股水流从高老师濡湿的球鞋里流出。周围所有的同学也都看到了，大家讨论问题的声音顿时低了，不约而同地望望窗外的电闪雷鸣风吼雨怒，再看看站着给我们讲题浑然不觉的老师，第一次体会到了考试考不好真的会对不起老师。

　　高三的数学课安排在广播体操的前一节课。我们渴望做以前我们非常讨厌的广播体操，但是数学课的拖堂让我们失去了这一舒展筋骨的难得机会。高老师听不到下课铃声，我们却伸长耳朵听广播体操做到第几节了我们能不能赶得上。多数时间是赶不上的，等数学课下了之后通常是广播体操的最后一节或是人潮汹涌地流向红楼和白楼的返回时间，我趴在阳台的靠栏上满怀羡慕地看接受过阳光沐浴的师弟师妹们满心欢喜地返回教室，我想我的高三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女生围成—堆站在阳台上聊天。有人说高三生最流行的表情是无奈的空虚，最酷毙的动作是耸肩做叹息状，每个人都很空虚，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填补空虚，所以去做那成千上万道题目。我站在人圈外背靠着白色的柱子观察每个人的表情，风吹起女生们零散的短发，是的，很空虚还很不自信，我想我也是。

　　放学后推着自行车和好友一起慢慢地走着回家。这已经是我高中生活中放松身心谈天论地的惯例了，我们在人流中慢慢地出城关中学的大门，我看着背着书包急匆匆往家赶的学子慢吞吞地对好友说，高三生活真的很累，太压抑太沉闷。她说，知足吧你，高一高二的时候咱们怎么疯玩的你忘了，如果高三还让你那样，考上大学岂不是太轻松了，这是报应!

　　我笑了笑，高一高二的确是疯狂地玩过，但那已成为记忆了。那时候我迷恋上了乒乓球，只要一下课我们就会从红楼的顶层飞奔下来大开杀戒。放学后也会忘了回家玩命地打，球技长进不快，天黑后才回家却是常有的事。我还被教导主任当面批评过几次，被校长责令回家过几次，我们常常在夜自习铃响之后被校长赶出校门，他说，别人都上自习了，疯丫头还玩!而今的乒乓球台早已被新盖起来的白楼所取代，想着我们的脚下原本是乒乓球台而今却是楼板，想起我那时玩疯了拿钢笔都像握乒乓球拍，看前面人的黑脑袋是我眼中放大了的乒乓球。我苦笑，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果高三再不苦一点累一点，怎么走得过七月、走得过独木桥?

　　政治会考过后，我们心中好像失落了什么东西。政治课枯燥无味但也是理科班少有的调节课，除了谈政治之外，我们可以浏览一下小说，我曾花一周的政治课时间看完了《飞狐外传》。语文老师上课时下面闹翻天他都不会说什么，几天之后语文课就步了政治课的后尘。记得在寒假补课的时候，有的同学睡眠时间不够，早上提着牛奶瓶和面包上语文课，在语文老师讲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低头狠咬一口面包，把头塞在桌肚里狂嚼，噎得像啄米鸡，打嗝震天响。语文老师微笑着将英国七十二个孩子的母亲的话题收回，安慰痛苦打嗝者：喝点牛奶冲一冲吧!

　　语文老师的绝佳风度直到我上大学后才明白，这正是大学教授的典型作派，尽管很多同学曾怨恨语文老师上课纪律不严谨，喜欢扯皮，说起话来天南地北不着边际以至自己的语文高考成绩不佳。我还是很感谢他的，他白发苍苍满腹才华就是不愿透露给我辈，他只扯他的皮。

　　高三很少有走读生，我家离学校比较远，每天不管早上或中午，赶到教室时我永远是最后一个，且永远慢铃声一拍。只要一推开紧闭的教室门，全班六十多双眼睛“刷”地望向我，比舞台上的光灯还刺激。如果是自习课就更惨了，六十多颗黑脑袋齐刷刷地伴着开门声抬起来，面对我的是一张张疲倦不堪的脸，想我脸上睡痕未消不争气的样子，惟一的办法就是抱着我那只没带子的硕大的书包鼠窜到我的位子上。

　　那天早上睡到早自习下了才醒来，赶到学校时已上第一节课了，冲进教室里，发现语文老师正在讲头天模拟考试的试卷，昨天夜自习发下来的。而我没上自习，我的试卷不知被糟蹋到哪儿去了，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我那张不知被多少人浏览细研过的卷子时，已经下课了。

　　我拿着那张卷子，看着红红的分数，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上夜自习，不管家有多远。

　　高三人都有强烈想看到别人考试试卷的渴望，我就是不乐意，尽管我的作文分很高，我也不愿意别人看到。因为有人马上会说，她的作文分数怎么比“圣人”还高，“圣人”哪方面的分都应该是最高的嘛!我受不了，所以必须保密。

　　说实话，尽管“圣人”是大家心中的偶像，但我一点儿都不欣赏他，我不能让自己欣赏一个没有什么特长却把什么搞得都很特长的人。我们的分数是老师给的，才华却是固有的，老师不喜欢学生可以给他打低分，却不能否认他原有的才华。

　　每天晚上下自习，走出校园时再回头看一下灯光通明的白楼，我的心里常没了惧怕，灯光触动我心底最温柔的那部分时，我还是爱我的高三的，爱我的同学的，我努力让自己每天晚上都来学校是因为我喜欢看到明亮的白楼和白楼里苦读的高三人。

　　一位同学走过来对我说，班主任让你去一下。我纳闷，今天班主任怎么了，一个接一个地找同学谈心。我找到在一楼办公室打电话的班主任，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忽高忽下，让在一旁等待的我忐忑不安起来。放下电话，班主任问我，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我说不知道。班主任说，你觉得你和男生坐在一起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班主任说，现在班上有很多谈恋爱的同学……

　　终于说到正题了，我在心里嘲笑班主任，想从我这个爱情白痴绝对的不导电体身上找毛病真是瞎操心白费工夫。班上的情况我也知道，都说高三生的感情防线是最脆弱的，在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动真情的，这些都很有道理。但是哪有那么多雨后春笋般茁壮生长的情苗呢?高三男女生在极度的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相互慰藉开脱而产生的聊天是有的，也是很正常的。经常看到一位面容忧伤的女生和面容不怎么开朗的男生伏在白楼的栏杆上凑得很近地聊天解闷儿，从旁边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感到大惊小怪，除了老师。因为大家都明白，我们都已经成年了，也知道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谈恋爱不一定就能双双考上大学，不一定以后就完全可以双宿双飞，走到一起。再说了，如果谈恋爱早在三年前就发展了，何苦要等到今天!不喜欢一个人横看竖看一百年之后都不会喜欢的，何苦要等到今天这样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时候活活遭罪呢?我知道成双成对的同学是有的，但那都是跨班跨级的“国际恋爱”。我不会做告密者被班主任灌迷魂汤的。

　　班主任不会想到他的三句话会引发我这样一番汹涌澎湃的思绪滚滚，我装出很无辜的样子说，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谈恋爱呢?班上不是有很多人和男生同桌吗?班主任忙说，我不是认为你谈恋爱，现在大家都人心浮动，你一个女生坐在男生堆里怎么行，刚才我叫的几个人和你都是我们班今年考学有希望的人，也是容易波动的人，你周围人就有人谈恋爱，容易影响你。

　　我心里想你真是小看我的“金钟罩铁布衫”，我那么容易被氧化?但同时心里也有一点感动，一点我被承认的感动。高中三年来无论我考到前三名还是不及格，班主任从来对我不闻不问，不夸不贬。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淑女造成的，没想到班主任还是信任和肯定我的学习的。要知道我当时因为几次糟糕的化学考试差点让我丧失了全部的自信心，班主任的一句也许是无意的话吹鼓了我的自信心。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兴奋得有些飘飘然，但我还是理智的，我没有因为对班主任一点儿的感激而告诉他我们班的恋爱情况。

　　我前脚踏进教室，后脚班主任就来了。班主任沉稳地说，大家放下手中的活，我们开个班会，是关于中学生早恋问题的。

　　全班人的目光望住了我，我心想大事不好，同学们以为对班主任说了什么，我是跳进黄河长江也说不清了。

　　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讲了许多发自肺腑恨铁不成钢的话，关于早恋是多么地恶劣，有关前途是多么的重要，更可笑的是，他说，如果我是女生，我喜欢一个男生的话，我会悄悄埋在心里，永远不对他说，而男生如果给自己递条子，我就当面啐他一口……

　　我们哑然失笑，班主任忘了自己是个男性了，而女生当面啐男生该是多么不淑女啊!我们的年龄已不属于早恋范畴了，前途多么重要我们比自己肚子里的肠子还清楚。还有，如果我喜欢一个男生的话，我现在不会告诉他，但是我以后会告诉他的。

　　第二天早上班主任就要给我调座位，我拒绝了调到第一排靠门的座位去享受开门关门可以偷窥外面风景的机会，被分配到中间和一位女同胞同桌，几个月之后我重新自作主张地返回了原来的座位。

　　有人认为我重新回到男同桌的旁边是我对他“有意”，我也懒得去解释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我原谅了同学们在无聊的沙漠中产生的海市蜃楼般的错觉和谎言，它们会自生自灭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谎言果真不攻自破，在毕业聚会上大家还一致认为我跟同桌处得很好。是啊!直到毕业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很喜欢的女生或男生不过如此，原来很讨厌的人原来也还可以。是高三给了我们错觉和幻想，经过高三，世界在我们眼中就正常了。

　　都说高三的考试次数超过了以前十一年考试的总和，这不为过。最有分量的每月三天模拟考试是最易让人产生心理恐惧的考试，因为那是要上榜的，考得好与孬都登在高榜上贴在校门口，来来往往所有的初一至高三的学生老师都看得到。考得好也罢了，考得不好就有一种祖宗八代被扒了裤子挨竹板的感觉，起码在考试后一周内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其余的大大小小考试就多得不计其数了，随便一节课老师抱一迭试卷发下来让你们做就是考试。因为大家都很自觉，做一次卷子好象考试一样，就会领悟了班主任说的拿起笔就是战场，一次考试就是一次高考的箴言。

　　当然我最恐惧的还是每周一次的化学考试。有一次我替外出却又不肯请假的同桌答了化学卷子，后来却绝望地发现我和他两张试卷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分。这恐怕是我高三考试中最糟糕也最丢人的一次，尽管别人都不知道。这次打击差点粉碎了我考上大学的希望，整整一周食不知味言不知词。

　　每个周六的下午我一看到瘦弱苍白的化学老师挟着试卷慢慢踱向白楼，我的心不由地会抽紧，再抽紧，越来越不自信导致了越来越糟的心态，怀着这种心态最简单的题目我都会做错。每次考完试后我都会来到白楼的顶楼，迎着风告诉自己这次失败了还有一次，我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化学真的很简单，谁都说它比物理、数学、英语都简单，我一定能考好。

　　一天中午大家都满身疲惫地往教室走，意外地碰到已退学的同学，她只念了半学期的高三就退学了，如今身着迷彩服，英姿飒爽地站在楼道口和班上的同学谈话。她现在在念一所自费的军校，问起她上学苦不苦、累不累，她笑着说，挺好的，比高三苦熬好多了。围在她周围的同学看到她眼中绽放的青春的异彩顿时黯然了不少。拖着本来就很疲乏现在更加疲乏的步子迈进教室，一位好友对我说，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累图什么，半年后考不上还不如她，这样值得吗?我无言以对，我只有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我们的高三。的确，看到她我也很动摇，但只是动摇，我相信能量守恒定理，所以现在的痛苦挣扎还是有回报的，我相信。

　　坐到位子上的时候我瞥了一下后面黑板—角的倒计时日期，距离高考还有五十四天，

　　快上夜自习的时候我跑到楼上去找文科班的好朋友。我最好的几位朋友都去学了文科，我经常在文科班转悠，同在—幢楼上同为毕业生，文科班的气氛要比我们班轻松愉悦得多，相比起来她的思维也更加活泼轻快。我进去的时候教室里正放着音乐带，一群女孩子在后面跳舞，前面稀稀拉拉坐着三五个人，想想我们班这会儿还是人满为患，个个都在伏首疾算。我观察了—圈没有找到高考倒计时牌，叹了一口气。好友拉我，让我解一道数学题，完事后我叫她，我们到顶楼呆一会儿吧!

　　我们站在顶楼，一个我们经常谈天放松心情的地方。已是夜幕初合，楼顶刮着北方常见的大风，一时间我们都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我们看着南边红色的旧教学楼，教室里灯光通明，师弟师妹们伏在那儿夜自修，我忽然想到我最喜爱的一部电影里的女主角也是在这样大风的夜晚站在楼顶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痴想自己迷茫未知的前途我突然有了说话的冲动，我说，下去吧!

　　高三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变得越来越伤感，到了六月份课程基本上都结束了，许多人学会了旷课去外面散心：我们学校的周围是无垠的麦田，那时候已经是绿野泼浪，经常有两三个人相随在田埂上转悠，或坐在一起谈报考的志愿和今后的打算。

　　我也是到高三才学会逃课去麦田里散步的。麦苗青绿，已经长到我的腿部了，坐在田埂上望望层层麦浪滚滚而来，滚滚而去，心中亦是波涛万千。想想近在咫尺的七月，望望绿波中稳立的白楼，我的高三正慢慢迈开它优雅的步伐欲离我而去。(文/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