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写真

　　翟永明

　　我们从年轻时就在教科书中与蒙娜丽莎的微笑相遇，多年来更是在各种场合、各种知识、各种结构里看到她，渐渐地，她最初神秘的微笑越来越被我们熟悉，直至有一天走到她的面前，见到她，就像碰到一个常常见面的老熟人一样，毫无惊喜和敬畏之感。

　　《米罗的维纳斯》有着同样的命运，每当有人要想试图玩玩什么“残缺美”，米罗的维纳斯便成了倒霉的例子，一次我看了一部电影叫《盒中美人》，电影中的男主角酷爱这断臂的维纳斯，于是将自已心仪的女主角砍去手臂，当作维纳斯般地供了起来。

　　去年秋天，我与一帮诗人去法国开会。第一次去巴黎，免不了要与朋友定一个游览日程表。表上，第一个被朋友圈定的则是卢浮宫。

　　朝拜艺术圣地，是到巴黎的第一个首要任务，这已经是定论了。第二天，我与同行的诗人们一早就坐地铁到了卢浮宫。

　　从广场望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大三小的四个玻璃金字塔，通体透明的塔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在卢浮宫四周围绕着的极大的马蹄形厢房陪衬下，在欧洲最古老的米黄色外墙蔟拥下，它们仿佛是来自地球之外的无名天体，或是“2001太空奥德赛”所发现的不明物。在广场中间的砾石庭院里，还有三个清澈鉴人的三角形水池，在池边，有许多游客坐在那儿休息。

　　早就看过贝聿铭这座金字塔建筑的照片，但近距离观看，它与图片不一样，更清晰迷人，神秘优雅，的确有着贝聿铭那一贯讨好的几何学的形式感。贝聿铭女儿回忆，在当初设计这个方案时，受到巴黎大部分官员和百分之九十民众的反对，贝聿铭本人走到街上，也曾有愤怒的市民朝他吐唾沫。的确，认为卢浮宫这座古老皇宫代表了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巴黎人，怎能容忍一位来自庸俗之都的华裔美国建筑师的毁灭性预想。

　　但是，今天的巴黎人对金字塔的热爱已超过巴黎的任何建筑，它成了巴黎的象征。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纷纷前来参观，对它的兴趣甚至超过了艾菲尔铁塔。

　　一切都安排得尽善尽美

　　在入口处买票后，我们由电梯向下至博物馆大厅，从电梯上和大厅里向外看天空，一张由无数根电缆组成的天网兜住了几百块玻璃，它们形成了一个美丽的透明穹窿，在阳光的照射下，四周灰褐色的古老皇宫的庞大屋顶，都倾向了这一晶莹剔透的高科技钻石。

　　我认为，无论如何，金字塔的入口将一个过去时代的沉重历史带进一个高技术的几何化图形(同时它又具有外表的古老因素)，从视觉上看，的确是一个很自然而又符合逻辑的设计。在功能上，当我们步入卢浮宫的古老的躯体内部，现代化的设施和亮丽开敞的中心，沿辐射状伸展开的几条展览支线清晰可示，一切都安排得尽善尽美。大厅正中有一透明电梯，供残疾人和带孩子的妇女使用，一位妇女正推着她的婴儿车从楼上徐徐降下，楼上和楼下的保卫都郑重其事地护送她。

　　进了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心下却是一片茫然，面对博物馆上万件古往今来、包罗万象的丰富藏品，一天的时间怎够参观？

　　在美国，我已参观过大都会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深知这种生吞式的参观，除了把你搞得头昏脑胀、心智麻木之外，绝不可能使你有所收益。我和有着同样畏惧之感的诗人吕德安，决定在参观地图上选取卢浮宫的镇山三宝：《蒙娜丽莎》像、《萨莫色雷斯胜利女神》和《米罗的维纳斯》(断臂维纳斯)作为主要的参观对象。至少这三件巨作，我们负有对卢浮宫权威的尊敬。

　　我们首先去寻找《蒙娜丽莎》，这幅几乎已成为世纪神话的作品从未有过安静，围绕着它的事件、争议与操作，一直不停，强盗要掠夺它的物质价值，博物馆要保证它的珍藏价值，前卫艺术家要再创它的艺术价值，参观者要肯定它的鉴赏价值。于是，强盗连夜偷盗它，博物馆连夜为它装上防弹玻璃，前卫艺术家连夜为它画上胡须，参观者日以继夜地赶来朝拜。

　　蒙娜丽莎如果有朝一日活了过来，看到这一切，她那著名的神秘笑容也将变得勉强和尴尬。

　　当我们好不容易在众多的艺术品中，终于找到《蒙娜丽莎》像时，发现有许多人是抱有与我们相同目的的，《蒙娜丽莎》像前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参观者，《蒙娜丽莎》像比我想像的尺寸小得多，在防弹玻璃的保护下，她的微笑更不确定了。

　　我们从年轻时就在教科书中与她的微笑相遇，多年来更是在各种场合、各种知识、各种结构里看到她，渐渐地，她最初神秘的微笑越来越被我们熟悉，直至有一天走到她的面前，见到她，就像碰到一个常常见面的老熟人一样，毫无惊喜和敬畏之感。闪光灯的灯光此起彼伏，参观者轮流在《蒙娜丽莎》像前摄影留念，据统计，每个人在《蒙娜丽莎》像前的停留时间只有三秒钟。这可能是千山万水赶来的人所惟一能做的事。

　　一切都有如早已熟悉　

　　《米罗的维纳斯》有着同样的命运，每当有人要想试图玩玩什么“残缺美”，米罗的维纳斯便成了倒霉的例子，一次我看了一部电影叫《盒中美人》，电影中的男主角酷爱这断臂的维纳斯，于是将自已心仪的女主角砍去手臂，当作维纳斯般地供了起来。也有许多艺术家存有与这位维纳斯爱好者相似的观念，不分青红皂白，先将自已曾经喜欢的，原来觉得有价值的东西，砍上几刀再说，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出自已的前卫和异数。

　　现在，当我走到它的面前，除了觉得雕像的尺寸大于我的想像之外，一切都有如早已熟悉。我又想起了一位自认为很前卫的中年雕塑家，对孔洞有特殊的爱好，不知是为了表明他对传统西方艺术的颠覆，或是图解他对后现代艺术的歧想，总之选定了断臂维纳斯作为他孔洞图式的泛滥使用，维纳斯被这位不知疲倦的后现代信徒从上到下的穿透了上百个孔，维纳斯的残体又遭再次肢解，可这一次不会有人从中发现什么残缺美了。这种对传统艺术荒唐空虚的胡乱消解，以加快参入后现代艺术的匆忙脚步，造就了中国一大批病入膏荒的后现代消化不良者。

　　现在我们终于站在《萨莫色雷斯胜利女神》雕像前了，谢天谢地的是，终于没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簇拥，我们终于可以从从容容地看看这个没有成为明星的杰作。

　　由于没有那么多来自信息和印刷的渲染，也没有那么多外行或内行的捧场，我才感觉到对《萨莫色雷斯胜利女神》的欣赏是真正的出自自己的眼睛，而且，把对它的欣赏的侧重点放在任何一个层面上也不觉得过时，我总觉得对一件好的艺术品，是直到洗去它的全部功利方面的价值，而仍满心地喜欢它，那才是真正的全心欣赏。

　　走出卢浮宫，看着一排又一排等待参观的人群，看看全世界的人对卢浮宫全方位的臣服。如今千山万水地穿越时差走到这里，却发现眼花缭乱之后，那一路脚下生风式的朝圣，却又变得无从记忆。想来卢浮宫中任何一幅作品挂于某人客厅，则人人都会在这幅作品前逗留甚久，细细观赏，但现在千件万件地挤进你眼中，再好的视力也要疲倦，再好的作品也被相互消解了。只剩下晕头转向的奔波，和蜻蜓点水式的到此一游的旅游心态。

　　◎翟永明，诗人。现居成都。著有诗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