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片断(下)
http://www.sina.com.cn 2001/01/16 15:29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心有些乱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我走路开始忽忽带着风声,膀子也开始变粗,感觉浑身充满了精力。我还发现郑灵好像没我高了。这让我浑身一激灵。她能够压迫我的唯一资本没有了,我得做些什么来庆贺这个伟大的胜利。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期终考试拿了全班第三,比我只低了两名,班主任就踌躇满志地宣布,辅导结束。我有点没精打采,因为刚刚开始注意她,她就想办法从我这里溜掉了。我的力量还要用她来验证呢,身高还要她亲口承认呢,突然就没有了比较,那我的胜利好像也带了点水分,不能给我更大的快乐了。
郑灵突然开始躲着我。比如说,交作业,我把本子递上去,她一拿在手里,脸就红。我很奇怪,我没有欺负她,她怎么这样神经过敏?再有,就是我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或者干脆用红脸来敷衍我,让我老大没趣。我又不是非要和你说话才活得下去。我心想。我们全班座位从左到右分为四行,每星期往右边换一次。有回我和她换到最右边,我紧挨墙壁坐。那是个下午,闷热,大家都穿得很少。我迟到了,必须从郑灵前面横穿,才能到达我的座位。平时她干脆站一旁,把座位都空出来让我顺畅地过去。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郑灵并没离座,而是站在她座位上,身子后仰,等我挤过去。我就挤。就在我经过她身体的时候,后背突然感到她胸前两点突起被我狠狠蹭了一下,并且马上硬了起来。紧接着,我屁股又被她小腹下面的突起处顶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感到两股闪电猛然掠过我的全身。那天下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晚上也是,我一分钟都没有睡着,全都是心慌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至于她是否也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学校是当年成都面积最大的中学,因为操场太大,谁也比不上。夏天,槐花满天满地奇香着,柳树也来凑热闹,纷纷扬扬的花絮把桌椅刷上层厚厚的雪花,榕树果子不要命地砸在地上,宛如一堆堆鲜红的果酱,连梧桐都浓密得可以根治我的近视眼。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怪树怪花,不过都挤在一角,不能出来祸害大局。这只是操场的四周。里面更是我的乐园。尤其暑假,空无一人,阳光灿烂绚丽,天空蓝得透心透肺,跟假的没什么两样,我可以尽情玩耍而不被打搅。我每天一大早就奔到操场上,草都长到大腿高,雾气弥漫。我赤脚踩着清凉的露水,恨不得大喊大叫一番,才能表达我的兴奋劲头。到处都飞着很小的蜻蜓,蹦着很绿的昆虫,扑腾着很玲珑的青蛙。我一边跟它们戏耍,一边下定决心,决不把它们出卖给郑灵。太阳渐渐高了,露水一干,草就更加青葱油绿。我一个人坐在空旷辽阔的操场,觉得孤单,就拼命幻想,我想郑灵一定在三楼教室,一定有土匪棒老二把她按在讲台上,脱她的衣服。接下去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那时不懂更多这方面的事。我最多只能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真要有一个女孩摆我面前,我就会不知道从何入手。这时候如果我真从棒老二手中救下郑灵,她就会脉脉含情看着我,爱上我,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想到这里我觉得浑身都飘了起来,整天如醉如痴。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跑上三楼,教室里空无一人,但我全身都回荡着假想的快感。看来大家说得对,我还真是有点问题。
不让我辅导郑灵,日子就过得快。寒假了。
那年从不看灯会的我突然有了很大变化。我三天两头催着家长往青羊宫跑。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放假前,郑灵跟前一排的女生说她喜欢看灯会,故意说了好几次,声音也很大,这显然是给我的提醒。她一定会在青羊宫的人群中躲着,等我出现,一起甩开大人,跑到那些黑暗的灌木中说悄悄话。这方面我们是有默契的。我可以趁暗趁乱拉起她的手,我一定会有触电的感觉,我已经想了无数次,但是还没有碰过她除了那三点之外的地方。我开始乱想,想得又龌龊又可笑。很快就来了报应,郑灵迎面和我撞上了。跟我想象一样的是,她也陪全家来;跟我想象不一样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把她骗出来,弄到灌木里去。比较丢脸的是:我手足无措,心里有鬼,所以紧张。倒是她落落大方走过来,给她家人介绍我,又让我介绍我父母。比较幸福又伤感的是:父母在攀谈,我们有很短的时间互相打量。火树银花,四处欢声笑语,灯火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变化多端,使她那天晚上无比的漂亮,无比的动人。你怎么不说话?她问。说什么?我木呆呆地回答。我觉得她一直在盯着我,这比我胆大多了,因为我好像头都没敢抬起来。我依稀听见她父母说喜欢我学习好,说我以后一定很有出息,然后她就和他们一起走了。
后来我想,这不是什么单相思。这是双方的行为。没成功,有很多原因,也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她。我只是有点惋惜。很长一段时间,具体说,从不再是全班最高峰开始,她就出落得花枝招展,青春逼人。等我敢于冲锋上前的时候,没有大气候,没有环境,我想要我们要真在那个时候怎么怎么样,估计高考学校都不会让我们参加。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既然资本主义萌芽都能在满清被扼杀,我跟郑灵的萌芽也注定会在我们那个年代浅尝辄止。
要是中学一毕业就跟她好,也来不及。因为我们填报志愿,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段,根本没有沟通协调的机会。我来到了北京,她奔向了南京,这一南一北,就完蛋了。这个我试过,所以敢这么说。即使排除万难,结合了,也不见得就有今天意犹未尽这么美好。我这话说得有点对不起她。她现在过得不怎么样。她去了深圳,嫁了一个大款。深圳是个毒害女人的地方,这一点我的朋友兼网友三峡浪子深有同感。后来她有了孩子,回成都,我们又见过一次,她变得很丰满,很俏丽,但是风尘仆仆,很劳累的感觉。再后来我没有见过她,别人见过,说是突然苍老了,迟钝了,差点没认出来。这倒也没什么。我们都已经苍老,只不过女人显老在脸上,男人显老在心里。我没爱过她,她也没爱过我,是因为来不及,就走到各自的路上,不能去走别的路。不管我原来如何想伟大,最终却只能走一条路。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一条令我心碎的真理。
我在灯会上没敢造次,窝窝囊囊等到了高考。那天我爸给我灌了两杯很浓的南美咖啡,说很营养。这是七月份,一个闷热的天气。
要说也奇怪,郑灵偏偏又坐在我旁边。明明座位重排了还这样,可见是命中注定。我答了大半的题,觉得很有把握,就伸了个懒腰。鼻子痒,我就低下头,抠了一下。突然我手上就全都是鼻血。
我惊呆了,来不及反应,血就哗哗流出来,一转脸,就淅沥哗啦洒在考卷上。
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我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
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拿着一块雪白的手帕,麻利地按在我的考卷上,把血蘸干。我捂着鼻子看过去,是郑灵。她十分自然,好像在做她自己的事。我闷声闷气地道谢。她冲我很亲切地笑了一下。到这个时候我和她都没意识到这是多么危险。果然,监考老师过来了,你们干什么?作弊啊?郑灵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我还从未看过她这样的脸色。她吓呆了。老师进一步逼近了。这时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当时想告诉她,别慌。然后我就顺着桌子重重地、噼哩啪啦地、拖泥带水地滑了下去。
监考老师全都奔过来。救护车什么的喊来喊去。救护车还真来了,七八只手把我托起来就往车里送。歌舞团扮演革命烈士我看多了,所以我就紧闭双眼,紧锁眉头,显得很壮烈。我还暗中使劲儿,不让他们抬得那么顺利。快到门口了。戏也差不多了,我艰难地醒过来,说:我要考试啊。还是先去医院吧,不要命啦。不要命我也要考试!我突然大声哭喊。老师全都吓了一跳,差点把我就势扔到地上。
七八只手把我扶上座位,考卷又擦了一遍,放我面前。上面的血迹已经很淡了,不会影响阅卷了。郑灵的手帕在我脚边。我侧着头,弯腰去捡,顺势望了郑灵一下。她还有些惊恐,不知是关心我,还是做题的时间不够。我的考题基本做完了,还救了她,我觉得非常浪漫。我捅捅她的腰,把手帕悄悄还过去。郑灵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睛距我很近,我看到我在里面的影子,很深很小,有些变形。她突然妩媚地笑了,然后把手帕塞回我的手心。
我正准备着体会一下触电,眼角余光看到老师又过来了。郑灵推我一把,就闪到她座位上。我埋头看去,手帕上血已经凝固,经过折叠,变成两半个黑色浅棕色混合的怪异图形。这是一九八四年的语文高考考场。我亲眼看见了,也感觉到了,鲜红到棕黑的过程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粗暴,犹如对她的回忆,是被血迹印染得对称的两半,一半是新鲜的遗憾,一半是枯萎的必然;一半是我将要面对的风尘,一半是她将要遇到的邪恶。
20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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