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片断(上)
http://www.sina.com.cn 2001/01/22 10:58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心有些乱
1
从四大监到九中有一百多米,黑土路,鼓着很多很小的包,踩起来很舒服。这是七十年代的成都。那个时候生活不太好,跟以后比;也差不到哪里去,跟全国比。当时的小学生,中学生,工农兵都在朝共产主义奋勇前进,而美国人民和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营救。既然是共产主义,就要有饭吃,有衣穿,最好还像这个小男孩一样,头上还来一顶漂亮的帽子。
人造革雷锋帽,深棕色帽帮,黑色帽檐,上面还有颗很大的红五星,这很重要。五星是红油漆浇铸在铝片上,铝片裁得很规整,油漆亮闪闪的,鲜红欲滴。周围全都是民房的破门板,监狱围墙电网和一些杂货铺朝小街伸出来的古旧屋檐,灰扑扑的。两相对比,仿佛慢吞吞走着的是这颗五星,而不是那个小孩。
路上人很少,都看着孩子,或者说看帽子。孩子很敏感,发现了,就趾高气扬,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表现自己的兴奋。这是个星期天,不用上学,他才能跑出来到处乱转,而且每次都想跑得更远一点。那个岁数的孩子都这样,都想看看离家很远的地方是什么东西。
那天下午的具体路线应该是这样:从歌舞团出来,经过四大监,九中,新华西路,就可以走到西门城墙,然后,就出城了。城外一直是孩子想去的地方,听说都是农田,到处都是狗,水洼里找得到螺蛳,小河里还能捞到小鱼小虾什么的。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好玩的了,男孩一边走,一边想象着自己捕鱼捞虾的场景,一边笑起来。
两条黑土路是人行道,夹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柏油路,很细,没有公共汽车,只跑着零零星星的自行车和一种叫“抱鸡婆”的机动三轮。“抱鸡婆”很有趣,长得像一只老母鸡,又像一张猛凸的蓝脸,上面长了个巨大的鼻子。“抱鸡婆”走起来很费劲,边冒黑烟,边突突突慢吞吞地朝前挪动。车门上往往印着“西门车站革命委员会”或者“天回镇蜂窝煤厂”什么的,很容易记,比后来那辆车要好记得多。
孩子越走越高兴,开始念念叨叨,手舞足蹈。黑土路上有些小石子,平时他就很熟悉,现在更是冲上去,飞起一脚踢向路中央。人本来就少,车更少,石子经常什么都碰不着就停下来。这时就需要上去补一下,它们才能继续欢快地跑起来。
正玩得高兴,突然一辆看不出牌子的130小货车来了。这是稀罕货,很少见到。孩子兴奋起来,对着一颗结结实实的石子一脚踢去,一边呲牙咧嘴捂着脚忍痛,一边欣慰地看到石子钻进了130的肚子。
听到很响亮的“叭啦!”一声。
130怪叫一声,嘎吱停在路中间。
孩子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又想看看到底会严重成什么样子,就站住,回头看着车子。
车门哐当一下开了,一个又矮又瘦,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蹦下地,朝孩子逼过来。孩子又想跑,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让中年人这么一盯,他居然动弹不得。
旁边的行人都停下来,看着。这让孩子觉得周围的一切突然凝固了,静止了,连心挑都要停止了。
司机,也就是那个中年人说:“是不是你踢的?”
孩子点点头,他本来不想点,但还是点了。
司机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孩子。突然,他伸手一撩,一把把红五星雷锋帽捞在手里。孩子惊呆了。司机冷笑,也不说话,上车,梆啷一声关门,呜地一声,没了。
孩子傻傻站着,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景物渐渐动起来,就像一块冰,融化了。有些人指着他笑,有些人在说话,好像说:快去追!孩子一动不动,站在路边的黑土上,跟他一起这么呆着的还有那些喜欢惹祸的石子,古老的瓦房屋檐,四大监布满暗绿色青苔的墙壁,电网,和到处灰蒙蒙的视野。因为没有那颗鲜艳的五星了,这一切就更加灰蒙蒙,这一点才真正让孩子沮丧。
当天晚上屁股挨板子的时候,孩子知道那顶帽子值五块多钱,那在七十年代的成都是一个大数目,可以买到几十斤猪肉,一百多个鸡蛋和一大口袋米。
那个被抢的孩子,就是我。
2
我小时候的某一天,没能留下任何记忆。
下面说的当然不是这一天。
也是一个下午,我去少年宫玩。那里是我们的天堂。我可以去书法班,老师夸奖我天生就是一个书法家,我也可以去无线电班,因为我对拆卸东西很感兴趣。我还可以去艺术班,我会跳舞,还会唱歌,大家都说我是“颤铃子”--活蹦乱跳得令人厌烦。
但是我到了少年宫旁边,一拐,就进了一户人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进去。我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就已经在屋子里了。很暗,好像没有人,只有一个牌位在屋子中间幽幽地放着,几根歪歪扭扭的蜡烛,两个小盘子,装着两块很便宜的点心。牌位上面有字,我就往前凑,想看清楚一点。
“你在干什么?”一个小孩子突然说。
我一惊,才发现在屋角坐着个很小的孩子。
“这是个什么东西?”我问。
“不要你管。”那个孩子坚定地回答。
“我偏要看。”我说着又朝牌位迈进了一步。
“不要!不要看!”那个孩子慌了,蹦起来,跳到我面前。
“为什么不能说?”我笑嘻嘻地问,已经被逗起兴趣了。什么事情要让我感兴趣了,我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除非有让我更感兴趣的东西出现。
还真出现了。那个小男孩举起双手,“这两颗子弹壳,送给你。”他小声说。
“子弹壳!”我惊喜地喊叫着,一把抓过去。这是最高级的玩具。子弹壳。我们每个人都想去当解放军,当然,这不可能,所以他们武器的一部分--子弹壳也就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个牌位是我爸爸的,”小男孩低下头说,“他是革命烈士。”
我更景仰了,“对不起,小弟弟!”我说着,抓着手上那两颗东西就冲出了他家,冲到少年宫的小操场上。
那天也怪,到处都很昏暗,还刮着风。操场上居然堆起了一堆堆垃圾,这在往常很难看见,因为这是西城区最大的少年宫,经常有领导来视察。我脑子里冒出个很怪的念头,觉得这些垃圾特别像在郊区看见的坟堆。我眯着眼,打了个寒战,赶快忘了这个想法。
操场也怪,一个人都没有。我没管这么多,往前走着,踢着距我最近的垃圾,突然,我发现里面有很多子弹壳,黄锃锃亮晶晶的,像在朝我招手。我急忙踢开,去捡。又发现在更深的垃圾下面,还有更多蒙上了灰的子弹壳,什么型号的都有,连最珍贵的机枪弹壳都有。我高兴坏了,拼命捡。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捡了,都是假的。”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比我大点的孩子。天色在渐渐变黑,我看不清他的脸和衣服。
“怎么可能是假的?”我不解地问。
“你拿回去,第二天就会发觉是假的。”那个男孩很肯定地说。
“我不信。”我说。
“你不信就算了,”那个男孩说:“对了,刚才那个小娃儿给你的也是假的,他自己手上的才是真的。”
我慢慢看得见一些了,他比我高一些,两只眼睛灼灼发光。
“还有,他爸不是烈士,是犯人,政治犯,被枪毙了。”男孩说完,一溜烟跑了。
我低下头。我手里有很多沾满了尘土的子弹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把它们丢在地上,准备过一会儿来拿,反正也没什么人捡,就算有,这么多,也捡不完。我跑向那间阴森森的屋子,看到那个小男孩站在门口。
“把真的给我。”我说。
小男孩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一步步往后退。
“快点!”我喊起来。
小男孩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跟刚才那个大孩子不一样,不亮,而是很黑。
天色越来越晚了,地上已经有些路灯的反光,微微的,黄黄的。风也大,比刚才还大,一小阵一小阵风打着旋儿,从地上卷起几张破纸,呼啦一下飞起来,飞远了。
我冲上去,抓住小男孩的手。他的小拳头捏得很紧。我使了很大劲才掰开,然后一把拽住两个弹壳,往回一扯,猛地跑开。
小男孩还在原处站着,望着我。
他什么也不说。
我突然不想去少年宫了,我扭头,我紧紧拽着那两颗弹壳,一鼓作气冲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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